小时候,每当我看见父亲在整理他的“山袜草鞋”时,就知道第二天父亲又要去龙窑装窑了,而且有时候会带上我和比我大两岁的哥哥一起去。
到了窑上,父亲一个人负责装龙窑最低位窑尾小件陶器,窑户门只有大约只有三、四尺高,大人在里面装窑是弓着腰,或者是蹲着干活。哥哥岁数大一点,能够给父亲当下手,递一些杂件或小件的陶坯,使父亲不要来回钻出钻进。
哥哥小时候就“顽皮”,但干活且挺机灵,跟父亲干活有模有样,所以到后来,哥哥从初中毕业,没有能够继续上高中读书,就到了正新厂做学生工,跟着父亲在窑上开窑处学“划货”,用书面语言就是产品验收,当然那时侯已经是隧道窑了。我从小就瘦弱,又是家中“老糖杠”,父亲总是安排我给“支筋”上驻“町子”,或者就是递递“缸刹”之类的小活计,可我却没有长性、不安分,常常跑到龙窑中间大户门去看装大件,那里人多热闹。
装窑、特别是过去装龙窑,清一色全是男人,女人是不允许去的,特别是装窑的时候。而且都是重劳力活。
传统的龙窑依山而建,一般有30度左右的坡度,窑内窑体上虽然有另工在装窑前提前“掳窑”,但总有沙子扫不干净,又有坡度,人走在上面容易滑,所以装窑师傅脚上一律是“山袜草鞋”。一是防滑;二是防灰尘呛着脚上开裂,窑场上老辈讲,窑里的灰尘特别的燥,脚上呛着皮肤容易开裂;三是把裤脚边绑在山袜内,上下走路、爬坡利索。所以“山袜草鞋”成为了当时工人装窑、开窑的劳动保护用品。到了夏天,还有工人会穿赤脚草鞋的。
装窑前要把所有待装的陶坯运到窑边,然后全靠人工用竹杠抬到窑内,由于龙窑的构造所限,越是大件陶坯,还越是装在龙窑的最高处,因为龙窑由下向上窑内的高度与宽度会越来越大,烧窑过程中温度也是最高处温度最高。这就苦了装窑师傅了,要求师傅身高马大,俗话说,“身大力不亏”。所以那时窑场上人看见谁饭量大,一碗饭盛得“堆头埋尖”,就会说“你吃了去装窑啊!”
装大件陶器的都是年纪轻一点的工人,当然会有几位老师傅带着。把大件的坯,以“放长缸”为例,抬到位放下,一个师傅顺势蹲下,用肩膀把坯一顶,随手用边上的“脚石”一刹,保证缸口水平,缸身垂直,随后把一付上好“町子”的“支筋”放入缸内,“町子”朝下,“支筋”平面朝上,再把一只“放小长缸”放入缸内“支筋”上,“放小缸”内还得套装些其它产品,如沙锅、小翁头等。然后在缸口上粘上用粗泥做的“缸刹”,一般缸口上粘六到八只,每一只十公分左右,以缸口上面均衡为准,然后把一只同样的“放小缸”翻过来罩在上面;再把外面“放长缸”沿口上同样放上“缸刹”,再把一只同样的“放长缸”翻过来罩在外面,这样一件窑货才算装好。
特别要说的,在装这件窑货时,下屉主要是细心,注意把下盘扎稳;装上屉、翻坯,就得靠两个师傅的配合了,手、眼、腰用力要均衡,搭换手要及时,常常会伴随一二句简单的吆喝声。所以在日常工作中,工友之间会形成一种默契,配合的好,两人会长时间搭配下去,而且干活会轻松很多;如果来的新手,就是有力气,不熟悉技巧,有力到时也用不上。到后来装隧道窑,为了改善、减轻工人的体力劳动强度,革新用了一些吊车、行车之类的辅助设备,特别是红星厂、建新厂等单位做大缸、酒坛的单位,用的较早。
在窑尾装小件,也同样是把大的装外面,把一些小沙锅等小件,或者精细一点的产品装在里面,再用同样型号的坯套起来装,工序是一样的。记得一次我把父亲喝茶的洋桶茶壶的盖子打烂了,吓得老实了好几天,只要父亲在,我就跟着祖母。
父亲要想骂我,可以,祖母不说话;要想动手打我,祖母就会护着我了。多少年,祖母始终是我的“保皇派”,只要祖母在,我就能少吃了许多“伤活”。最小的哥哥就没有了这样的保护了,常常做了坏事,或者是我在外面做了坏事,只要窑场上人说:“是大炮(‘大炮’是我父亲在窑场的别称)家的儿子”,回来都是他“吃伤活”。
在当年的窑场上,绝对奉行棍棒下面出孝子,男孩子、特别是调皮一点的男孩三天两头挨打是很常见的。家中被我打烂了壶盖的茶壶还用了好几天。后来,父亲买了一把镇上东面乡下西望、尹家一带的王姓老艺人的洋桶壶坯,我看着它装入了龙窑的“掇罐”内,两天后开窑,叫我跟着去窑上,父亲把这烧好的茶壶,用一件旧衣服包好,让我抱着回家,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当心,别再摔了。
父亲下班回来后,把茶壶整口,用铜条做把,忙了好半天,一把新的洋桶壶在手里,父亲对它爱不释手,捧在手中用了多少年,象个宝似的。
装窑为了节约龙窑内有限的空间,提高效益,大小陶坯都是混搭、套装的。但如果小的陶坯直接放在大的陶坯内,温度烧到一千多度,两件陶器就会粘结在一起,聪明的制陶人,在千年的制陶烧制过程中,总结了丰富的经验,发明了许多小的辅助件,在装窑时,就得利用这些小辅助件把套装的陶坯相互架空,这样既预防粘结,又可以在烧成过程中大件与小件之间通风透气,让套装在里面的小件烧制更彻底。
“支筋”、“町子”、“缸刹”等均是一种发明。“支筋”就是根据大号陶坯内底的直径,缩小做的一叠圈,用粗泥制,一面是平面,一面自然收缩一点,干燥后备用,但不能够直接放入缸底,直接放入会阻碍缸底的空气流通,这样“町子”就又应运而生,它的形状一头尖,一头平底,是一个上下45度角的圆锥体,并根据实用分大中小不同的型号,用它把“支筋”支撑起来,每个相距约一至二寸左右,这样就保证了大小陶坯之间有足够的透气空间;“缸刹”是最简单实用的支撑辅助材料,就是用粗泥打成约一寸多一点见方的泥条,上下撒上细沙,装窑时师傅随手掐下一手长,压在坯口上,也是相隔三、四寸一只,一圈平分,然后把陶坯翻过来,口对口压在这“缸刹”上,这样上下坯体会留出足够的通风出气口。
早一点的龙窑都是在半山坡露天中,得看天吃饭,装窑必须是好天。但就是这样,窑工们冬天是在寒风中,一件破棉袄一跟草绳一束,在窑中钻出钻进;酷暑里,基本是光着磅子,上下奔波,一天一龙窑货,最晚也必须当天装好。所以窑场上窑工的辛苦,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亲眼见到,是无法体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