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住在黄龙脚下。
家是山,山是家。我家好大。
头庄村。炊烟袅袅好温暖。山脚下的村庄,那是我们的血地啊。父亲放弃了单位的三次分房,一方面是党员干部的思想纯正,谦让住房困难的职工;一方面是荫着常州祖辈老房子的拆迁物,不想废弃了祖产。于是奔黄龙山脚下来了,造了个二层楼,搬石砌墙,四面都院,占地四百多平米,这在当时的镇中心,拥有这样一座别家独院,算是比较奢华了。偌大的家园,前临大水潭,后靠黄龙山。父母是医生,忙;没了大人管束的小孩儿,将山与潭变成辽阔疆场,不亦乐乎。
说是山,长大了看看,其实是一个大土丘,没有拔地参天的伟岸,也没有古木森森的雄拔,更没有云雾缭绕的奇幻。但是,它如镶嵌在丁蜀镇的一颗宝石,静静的、淡淡的散发着奇特的光芒。黄龙山无峰、少树、缺水;灌木与杂草,在乱石丛中竞相疯长。还有不少不知名的鸟儿和昆虫,在这里汇聚 。天气好的时候,鸟声清脆,花草芬芳,漫山的阳光,将整个山头染成一片辉煌的金色,满山跑的时候,感觉如同长了金色的翅膀,可以飞翔。山上的风是质朴的,山径蜿蜒狭窄,断断续续。野花野草,灌木古藤,缠枝缦延,疏密有致。虫儿呢喃,鸟儿清脆,花儿芬芳,虽然山宕子的一面裸露着嶙峋的怪石,然而未被开采的山坡,因为有了虫儿花儿草儿等,也是格外地鲜活绽放。
每天放学后,我们撒下书包就直奔山上,对着山宕子喊,若有其他放学来的孩子,就呼应了一起玩儿。满山野的跑,攀石滚坡抓蝴蝶,抠泥采花挖野菜,从一个山头爬到另一个山头,几乎是毫不费劲的,因为黄龙山每个山头都不是很大,我们从来不从山间小路下山,事实上也没有什么山路,都是斜坡,甚至是断层截面,我们顺着斜坡或不是很高的截面就直接趟下去,并不担心腿脚受损,山坡表面的沙石会随着滑动一起卸下去,而且坡面有很多小灌木,可以当做扶手,如同滑滑梯,刺激而又自由快活。唯一倒霉的是,衣服裤子有时会破了,回家免不了一顿挨打。
至暑期,夏日炎炎的午后,正是慵懒着昏昏欲睡的时光,草丛里蟋蟀和蛐蛐变换着节奏,时长时短。不知在哪棵树上的蝉儿,不甘寂寞,嘹亮的蝉鸣破空而来,似乎想与虫儿们的奏乐一争高低。忽然听到远处的山宕子里开山佬的吆喝声:放炮啦!随即几秒钟的功夫,轰轰的炮声便响彻山头,震得房屋的门窗哐哐作响。这样的炮后有一段寂静,不免又想昏昏沉沉时,山上一阵由远而近的“哒哒”声响起,那是满载着矿石的拖拉机队,往下山的斜坡直冲下来,直到远去,黄龙山又恢复她的宁静,我们才可以继续午睡。渐渐的,山炮成了午睡的号角,听不到开山佬的吆喝,竟然午睡不了。山炮不响,整个下午都不敢进山宕子玩儿,生怕哪里有个暗雷,突然炸开。
黄龙山的草儿尤其茂盛,郁郁青葱,或齐腰,或只跟脚面争高低,草丛中,有蚱蜢、蝈蝈,蟋蟀、蝴蝶,和乐相安。山上的石头,有的能打出火来;有的像雪片糕,可以一层层剥开。有的石头剥开来,里面竟清清楚楚地印着一幅画;黑色的枝,黑色的叶,俨然是一棵枝叶婆娑的小树。据说古时本地只做些日常陶器,瓶头汤罐而已;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疯僧,大喊:卖富贵土!引得村民跟他走到黄龙山上,疯僧用手一指,说道:富在此中,可自就之。说完扬长而去。村人掘之,尽是五色缤纷的陶土,有红的、紫的、绿的、黄的、白的……于是人们开山取土,制起陶来。而当时的紫砂陶业并没有现代普及,黄龙山被开采的状况也远不如之后。从小生长在这块宝地的我们,并不知道矿泥有多么贵,只是为它的奇异而吸引。
不知哪一年,有一季突然飞来了整整一个山头的蝴蝶,成千上万的蝴蝶在山坡的花草间漫天飞舞。那天的我因为放学早,独自上山玩儿。成群的蝴蝶并不怕人,簇拥着围绕着我,忽然见此奇观,不免恐慌,便跑回家,又不甘心错过这番奇特景象,便拿了一把扇子又去。接近时,观蝶大如巴掌,小如铜钱,翩翩起舞,五彩斑斓,蔚为壮观。好多蝴蝶还钩足连须,首尾相衔,串成一串倒挂树上。忽然想:何不留下几个做成标本书签呢?于是将扇子扑闪过去,还真是很容易就扑到了几个,回来用书本夹好,放在太阳下晾晒。再回去时,蝴蝶已经飞走。山与蝶,如同一场约会,散去,带着甜甜的满足,恢复了宁静……那是唯一的一次,我亲眼见到的美丽奇观,我把它称为“蝴蝶季”。如果不是那些标本,真真以为是一场梦!之后,再也没有遇到过“蝴蝶季”,也许,那是一场告别,蝴蝶只是来向黄龙山的告别,因为,之后。
依山长大,山却在变小,每日露天开采的一车车矿石从山上往下运,山宕子也越来越大,宕子里低洼的地方积水,渐渐变成了潭,潭水越来越大。
伴山长大的孩子,开始懂得承担家事了。父亲和山,都是拿我当作男孩子来养的。家里所有的重活,父亲都带着我们一起做。家西面的围墙紧挨着山坡,大雨季的时候,风化的黏土被冲落,黄石堆砌的矮墙就会塌。等天晴了,父亲带着我们重新堆砌,诺大的黄石块,女孩子一样要搬。而黄石脱落的黏土,因为色彩漂亮,我会拿个缸存下,一直到懂事后,跟着大家玩石戏泥,知道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珍稀的,小心珍藏。
父母双休日工作之余,也都是耗在山里,挖石运土,就山种田,延续他们年少时农耕的记忆和生活习惯。父亲带我们上山开地,黄龙山少土多石,多的是黏土,一下雨就土就流失了,根本没有可播种的条件。父亲硬是锄出一块地,用筛子筛掉石头,从山下一担担挑土上去,竟是造出了几垄肥沃的田地。我们后来种的非常可喜,青菜萝卜,山芋土豆,以及其他什么的很多,吃不掉,都送邻居。周围都知道黄龙山下有一对会种菜的医生家。
从小到大,黄龙山给予我们的很多,山就是我的,我就是山的,从来不以为自己会离开这块山地。我在父亲和山的庇护下长大,快乐,顽皮,坚强,不懂什么叫困难,充实的幸福满足。
直到后来,再也不能随意进出山宕子了。整个头庄村被拆迁,半年内父亲奶奶的相继离世,诺大的家园被拆,妈妈沧桑地处理着一切事务,无奈地搬迁了。黄龙山大半山头被开发,余下的政府下令禁止开采,建造了围墙与世隔离。然而墙内却并不安份,允许开采的,不被允许而偷盗的,超过之前很多倍。而黄龙山那些美丽的传说:范蠡制陶、异僧卖土,更让这块土地蒙上一层层传奇的色彩。也是,天生唯有黄龙山,蕴藏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紫砂土,真有点佛家普渡众生的禅意,谁也无法破译这“上帝赐予的眷顾”。五色土一旦成为传奇,它就安静不了,成为更多人眼中的利益,虎视眈眈。
黄龙山被隔离了,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鲜活生机。没了山炮的炸响,风声雨声成了它的呜咽。很多人想看他一眼,绕着围墙转过山的背面,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往山口,却只看到一汪巨大的潭水。露天开采痕迹永久的留存着,坑道凿岩开采的坑口已经被封存。曾经的矿坑,如今蓄满了水,超过大水潭面积几倍 ,四周裸露的矿层覆盖在茵茵绿草之下。沧海桑田,面目全非,无论你信不信,这水曾是山,是一座和谒可亲的土山,我们的黄龙山。
多年以后,我依然不能忘却那场“蝴蝶季”。有位诗人说过:“每一个蝴蝶都是从前的一个花魂,回来寻找它自己。”那么空留下的满山荒草野花是蝴蝶幻化成的魂灵么?倘若有那么一天,连大自然的花魂都没了,那么,蝴蝶又将在何处找,花儿又将在何处寻?当我以别号“砂蝶”行走于砂艺世界的时候,幻想在寻找旧时美丽绽放的黄龙山。
一座山温暖一座城,没有黄龙山,就没有紫砂壶。黄龙山已成为当地人们生活的依赖,是整个小镇的气脉。
常常在夜里,我手拈着这一把土,感受到黄龙山某种幻化,感受到他深遂的温暖,沐浴着它的荫蔽与恩泽,回忆伴随我们一起度过纯真欢乐年华的黄龙山,老家的欢乐温馨也再次浮现。山一般的父,父一般的山,已经分不清是父还是山,似乎已然在他博大的胸怀。我的紫砂,承载着以往岁月的点点滴滴,在寂静的生命里继续成长,铭记住了曾经的回望。
当山,柔成了一潭水,那是黄龙山以他博大的胸怀,包容了我们,承载了我们,沿续了我们,成就了我们。蝶舞翩迁花草间,虫鸣鸟啼风安静,绿水黄山相栖息,宁静淡泊深期许——祈愿黄龙山,永远安静绽放。(陈丽英 陶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