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毕业后,回农村成了农民。后来,我当上了大队的团支部书记。那个时候,大队很穷,年终连工资都发不出。
临近年底,大队书记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对我说:“村里有片茶地,荒芜贫瘠,产量很低,年年都要亏损赔钱,支部商量决定,由你带着全体团员去负责管理,你有何意见?”年轻气盛的我,很想有机会表现一番,没用太多的考虑,欣然接受了任务。
春暖花开的时候,三十多个青年男女,跟我上了山。翻地、施肥、除草,尽管活很累,但年轻人聚在一起有说有笑有唱,茶园里就荡漾着欢快。那天正在翻地时,有个团员走近来,轻声对我说,对面树丛里有个人,已朝这里张望很长一段时间了。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远望过去,果然有个人影。我思忖,莫非是哪个领导来检查生产,于是放下手中工具赶了过去。
树丛边的人影,原来是本大队一个名叫月兰的小姑娘。我好奇地问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她轻声回答:“我非常羡慕你们,也很想到这里来干活。”我仔细打量身体瘦小单薄的她,那双手白嫩嫩的,明显没有做过重活累活。
她从我的眼神猜到了疑虑,“如果能收我,一定不让你失望,不过我不是团员,就怕没资格进来。”月兰低头怯怯道。我知道她没入团的原因。她父亲原是常州一个院校的领导,几年前被判成右派,在五七干校劳动,全家下放到母亲的老家落户。家里有母亲以及两个妹妹,听说日子过得相当艰辛。我理解月兰的心情,很想帮她。我对月兰说:“待我过去和大家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同意收你。”
征求大家意见,结果大多数人同意。大家只是担心,月兰个小体痩,茶地的活她能否扛住?我转达了大家的意思,月兰很高兴也很坚定,她说明天就来。
一大早,当我们到茶园的时候,月兰早已在那里等着我们了。每人一垄茶地,翻起来你追我赶。翻地是个很费力的活,我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月兰是否跟得上。只见她,上身脱得只剩一件内衣,白净的脸已涨得扉红,汗流满面。随着一耙接一耙忙个不停,两根粗长的辫子左右晃动。她力气有限不说,方法也失当,看起来不遗余力,还是落在人群后面一大截。我放下手中的工具,来到了她的跟前,接过她的铁耙,一边翻一边示范。
第一天来干活,月兰看到落在别人后面这么多,感到很难为情。我做过示范,安慰她说,初次干活手生,只要能坚持下来,慢慢地就会缓过来的。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让你费心了,我会坚持的。”既然收了她就不能让她掉队,我心里很想去帮她,让她追上来,不要太难堪。但作为领导,我还是端住了架子。
太阳落山收工了,大家都急着往家赶,月兰还没有走的意思。我走到月兰身边,象是劝说又象命令:“快回家吧,山上挺偏僻的,这里前不靠村后不着店,一个姑娘家的在这里会让人担心的。”“既然大家收下我,我就不能拖后腿。”月兰的回答很倔强。本来我就想待大家走后,去帮她翻一阵子的,现在见她不肯走,就抢过她的耙子。耙柄上湿漉漉的微红,血和汗交织在了一起。我抓过她的手,掰开一看,两只手掌心象熟透的柿子捏瘪了那样,皮肉血红而模糊。我恼火她的固执,也钦佩她的毅力。我拿起铁耙用力地翻挖,月兰静静地坐在地上,双手托着头,凝望着我……
第二天早上,月兰一头短发,两只手上包满了布头。为了干活方便,她剪掉了两根可爱的辫子,手也武装了起来。看来她是卯足了劲。一段时间,月兰总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去。欣慰的是,她不再落后了,慢慢跟上了大家的脚步。
有一天晚上,大队放电影。不知不觉中,月兰站在了我身边。她端来了一张椅子,让我坐下,她自己站着。其实这张椅子完全可以坐下两个人的。我居然也没好意思叫她坐,就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让感觉别扭的滋味藏在心头。电影机坏了,修了好长时间没好。月兰轻声对我说:“估计修不好了,到我家去座座吗?”我站了起来,只是朝她看了看,有些茫然,没有回答。“如果去的话,我在前面小路上等你。”我没有拒绝,轻轻地点了点头。月兰扛着板凳,黑暗中领着我穿过竹林。前面就是她家了。路上,月兰曾回过头对我说:“你是干部,很有前途,我家成份不好,怕别人看见,影响不好。不过我真的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月兰的家,是两间平瓦房,黑暗里看不出啥模样。走进她家大门,她拉了两下开关,灯还是没亮起来。“可能灯坏了,到房里坐坐吧”,夜色中看不清她的神态有多尴尬。“好的,没关系,我家里的电灯也经常坏。”我这样说,也许她会宽慰些。
房里的电灯很昏暗,但不妨碍一览无余简单狭小空间的整洁。门边是一张没有抽屉的旧桌子,桌上整齐地放着几本书;墙上贴满了月兰各个学期的奖状。月兰从外边搬来一张板凳,紧靠着我坐下。“书记,我家这个破地方,让你见笑了。”听她这么叫我,心里总感觉有点不习惯,更有点不顺耳。“以后叫我名字就行了。”我笑笑说。“那怎么行,你比我大,最起码也是个大哥。”我看到月兰认真的样子有点好笑,对她说:“那你就叫我大哥吧,如果这样叫你觉得可以的话。”月兰听我这么一说,心里非常开心。她说:“我从小就没有哥哥,如果有一个象你那样的哥哥,真是太幸福了。”这是她第一次叫我大哥,她好象今天特別惬意,也特别兴奋。
我翻了翻桌上的书,有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一本新的日记本,我拿在手上,有点好奇,很想看看日记里面写了些什么,但又不好意思打开。月兰好象猜出了我的心思,她说:“这是我写的日记,以前几本写满了,这是刚写的,没什么东西,想看看的话也无妨。”月兰起身帮我去倒杯茶,刚起身,凳子的重心突然倾斜了,我跌倒在地,由于惯性,月兰跌坐在我身上。她赶紧爬起来,伸手扶我起来,一边拍着我身上的灰尘,一边问摔痛了没有?这一跤把我们摔在了一起,摔出了我内心的俏皮,我带玩笑对她说:“要是摔坏了,你赔我。”她用脚轻轻地踢了一下说:“你真坏。”
重新落座后翻看她的日记。扉页上写着这样几句话:
曾在泪里寻梦,梦里忘却泪水。都言世态炎凉,但有人间真情。
接下来这样写道:这段日子是我人生以来,最开心、最快乐的日子,我遇到了真正能关心帮助我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走进女性的世界。近距离的接触,闻到少女身上的芳香味,我感到有点脸红,心跳也有点加剧,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月兰坐在旁边,贴得我是那么的近,昏暗灯光的映照下,她的脸特別红润,两只手不自在地搓动着。我深知,她的内心和我一样局促不安。
转眼清明时节到了。茶地边的小山坡上,开满了映山红。茶树上爆满了一层层绿得滴翠发亮的嫩芽。姑娘们身背茶篓,飞快地采摘春茶,男青年忙着装袋运送,一派喜气洋洋。这是我们的劳动成果。月兰手脚勤快,采摘茶叶是她的强项,每天都比别人多采几斤。“重活干不过别人,轻活要多做些”,月兰说话轻声轻语的,人很善良,从不和人争高低。这是性格使然,还是家庭背景所致,说不凊。不过我从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秀丽的小妹妹。中午收工时,趁人们没注意的时候,我对月兰说:“下午早点来,带几本书给你。”她没有朝我看,也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吃过午饭,我提早半个小时赶到了茶园。茶地中间的林道上,闪着一个白点,那是月兰,她早到了。我把报纸包好的书递给,顺势坐在她边上,她却站了起来。我好奇地盯着她,用手拉着她的衣角,调皮地问:“站起来干吗?怕我吗?”她歪着头努着嘴对着我的耳朵说:“有点怕。”那神态既可笑又可爱。她靠近我,拍了拍我肩上的尘土,从袋里拿出一根布绳,在我肩上量了量。我瞪了她一下,假装很凶地唬她:“干什么?”她有点委屈的样子,喃喃地对我说:“这么凶干什么,我想要是有时间,帮你织件毛衣好吗?”“无亲无故的,帮我织衣服干吗。”我有意寻她开心,心里是甜甜的。她静静地坐在我身边,靠得那么近,那么唾手可得。我真想伸过手去,把她拥在怀里,吮吻她身上清香的气息。
晚上躺在床上,思来想去,白天的情形一直难以挥去。如果抱着她会是什么情形?她是温顺的迎合,还是一味的反抗,我无法想象。月兰如花一样的美丽倩影,在我脑海里翻腾,伴随着我进入甜蜜的梦乡。
时间过去了几个月。大队召开党员会,讨论我的预备党员转正申请,大多数党员肯定我的工作和成绩,但有人说我政治觉悟不高,和右派女儿走得太近,特别是有天晚上送月兰母亲去医院,影响不好。由于有不同意见,申请没有获得通过。
南山坡上,茶园中的林间小道。这里是我和月兰常坐的地方。初秋的午后,阳光灼烈。月兰白净的脸上多了一分黝黑,少了一些幼嫩,看上去显得成熟,妩媚秀丽。此刻她神色凝重,“是我影响了你,今后我们不能走得太近了。” “没什么关系的,又没做什么坏事,别人怎么说我不在乎。”我看着月兰,平静地劝慰她,她深情地看着我,低头无语。我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自信地对她说:“没事的,放心好了。”她听我这么一说,心里好象轻松了许多,把头轻轻地靠在我身上,我用手紧紧地揽着她的腰,深情地依偎在一起。
突然,身后袭来一阵热浪,浓烟裹挟着噼里啪啦的火烧声。发生山火了!山上只有我和月兰,莫非山火是我抽烟引起的?来不及多想,我和月兰拿着树枝冲进了火海。火烧着了满山遍野的小松树,窜上了几人高的杉树,火苗象箭一样冲向天空,浓烟滚滚,热浪滔滔。
月兰的头发被火烧着了,我把她拉出来,她却又冲了上去,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一阵大风卷来,风夹带着火焰,把我们卷了进去。大火烧着了我的衣服,熏得我睁不开眼,灼得我浑身火热发烫。大火中分不清东西南北,我拼着命奔跑,终于跳出火海。惊魂未定的我,左顾右聁,试图看见月兰,但始终没有她的踪影。恐慌、绝望的我,一边大叫着月兰的名字,一边顺着月兰救火的方向,再次冲进大火中。依稀看到不远处,倒着月兰的身影,我连奔带跳冲到跟前,抱着她冲出了火海。
怀中的月兰,身上穿的的确良衣服,全都烧没了,胸乳都裸露着,头发烧没了,脸上的皮烧焦了,红红的起了一个个水泡,象蛤蟆身上的疙瘩一样,惨不忍睹。我想脱件衣服盖上,可是身上也无衣服可脱,只能抱紧她奔向山下……
医院里,月兰全身缠着纱布,医生说她全身烧伤面积百分之八十七。
月兰的父亲回来了。他对我说谢谢我对月兰及全家的照顾,今后不要麻烦了。他要把月兰转到上海去医治。
月兰转到上海后,我人虽在山村,心却在月兰那里。这场大火后来事因查凊了,是邻大队做矿工人,在烧饭时引起的。我要告诉月兰,不是我抽烟引起的,为了我奋不顾身的她,定能心安许多。
我向大队领导请假,赶往上海。在医院我见到了月兰,她躺在病榻上,嘴已经变形了,脸上的皮肤都起了疙瘩,没有一块是整齐的。她没敢正眼朝我看,双手捂着脸。我默默无言,这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多余的。她说:“谢谢你来看我,你工作佷忙,今后不要来了,你的毛衣已织好,让我妹妹送给你。”没等我解释,她又说,“你来就是给我难堪,忘了我吧,我们不可能在一起的。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哥哥,要是记得我,我就开心了,想我就写信吧。”
开始的时候,我写信她都能回,慢慢的越回越少。再后来,月兰的父亲平反了,全家都回到了大城市,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我知道,月兰也是为了我过得更好,才在我视线里彻底消失。
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时节,我看到了一部作者署名“兰兰”写的长篇小说,书名叫《寻梦》,序言写着这几句话:
曾在泪里寻梦,梦里忘却泪水;都言世态炎凉,人间自有真情。
谨以此书献给此生最关心帮助我的人……
这是月兰写的。这篇爱情小说的主人公是我,我被深深地感动着,内疚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许,大火改变了你的容貌,但在我心里,你永远那么美丽。月兰,你在哪里?!(周永军 太湖西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