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多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梦到你穿着那件笔挺的藏青色中山装从一口干枯的井底走出来,径直穿过铺着鹅卵石的明堂,推开老屋的门,来到我们身边,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我迎上去牵住你的手说:“阿爸,你去哪儿了”,你说你出了趟远门,我正欣喜原来一切都不曾发生,你从没有离开我们,梦便在这时醒了。
岁月无情也有情,再沉重的哀伤它都藉时间的河流慢慢抚平,但它幸而留下记忆陪伴我们,慰藉我们的一生,三十余年过去,阿爸你的音容笑貌,你遭遇车祸离去的那一幕,以及围绕着你和我们一家人的点点滴滴,还是象一面镜子,棱棱支起在记忆深处。
镜子里,你始终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温润如玉,这几个字,用在你身上那般贴切,童年的我,关于男子的美好印象便是阿爸你。儒雅秀挺的你总是那般温和细致,有一件事例,妈妈不厌其烦,说过很多次,那年月,农村重男轻女的传统根深蒂固,在生下弟弟前,妈妈接连生下我们五个女儿,妈妈说,当第五个已经属于超生的妹妹出世后,你却依然如前几次一般亲自做好潽鸡蛋给月子里的妈妈端上楼,并好言安慰妈妈,这在农村其他的家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你对妈妈的好,令妈妈多年后,依旧念念不忘,事实上,你离开我们后,妈妈对你经年的一次次述说强化了你在我们心中的形象,我们一起在妈妈的追忆中排遣着对你无可遏止的思念。而你的形象也在妈妈的述说中更趋饱满生动。妈说你高考发挥失利后,曾一个人躲到后山去悄悄流泪,说你也有任性贪玩的时候,有次跟人打赌,五分钟从高高的老虎山的山脊冲到了山底。妈妈说你读书人没力气,大队里干活挣工分,你都挣不过妈妈,虽然农活做不过妈妈,但你若先回到家,必会做好饭菜迎妈妈回家,说你总是干净整洁,上山务农,一回到家,你就会换下劳作的衣服,重新穿得干净体面,夏天,你若上街,凉鞋里必要套上一双袜子,若是过溪滩,便脱下袜子,涉水过溪后,重又穿回。说你长得英俊,脸上更是常挂着微笑,令人心生温暖,以致结婚后还收到其他女人的情书。说你兄弟四个,但分家时,爷爷喜欢挨着你,你起来第一件事,总是把爷爷的那口水缸先挑满,砍了柴先放到爷爷的柴仓,大队里分山时,爷爷总要把山都挨着你分,可以更方便得到你的照顾。妈妈说文革时,小小的山村也不得安宁,青壮年大都分成了两派,整天从村东窜到村西,一会儿斗这个地主,一会儿斗那个老师,唯独你哪派都不参加,他们闹得欢时,你在家里灶膛下帮妈妈烧着火,你说:这些都是没屁股的人干的事。妈妈说你最初做着教师,但适逢文革,学生也闹得不象话,又都比你小不了几岁,你架不住他们的调皮和捉弄,终于放弃了,回村里当了会计,并开始从事农活,只是终究是力气不大,但你脑子灵活,于是暗地里做些小生意贴补家用,和妈妈一起拼力维持着一家八口的生计,直至最后开了一爿豆腐小作坊,从此起早贪黑磨豆腐卖,虽然儿女众多,但你们辛苦操持下,日子却比别家还好过些,只是你却因此缺乏睡眠,常常坐着坐着就打瞌睡,记忆鲜明的一次,吃过晚饭,你靠墙坐在一旁,妈妈在一边洗碗涮锅,我们绕着你的膝和你说话,你眼睛渐渐阖上了,嘴里却还应答着我们,但迷迷糊糊的你前言不搭后语,已然在说梦话,令我们姐妹哄然而笑。我们当时何曾想到,那豆腐作坊,改善了我们的生活,却也埋下了车祸的因。有一次你搭乘拖拉机去买黄豆,装着货物的拖拉机已然堆得很高,行到半路,又有一老太太搭乘便车,你把老人让到了中间,你自己坐到一边,但车开着开着,早晨没睡够的你又开始打瞌睡,当车子一个颠箥时,直接把你从车上颠到了车轮下,后脑着地,再也没能醒来。噩耗传来,所有人都不相信。至今依然清晰记得,那一天,几乎全村人都出动了,站在公路的两侧,看着车子载着已失去生命的你进村,小声地议论,说着可惜同情的话语,担忧着我们一大群儿女的未来。屋内,妈妈早已晕厥,一大群人围着她掐着人中,屋外,荫棚架设起来后,两个年长些的姐姐大声哭喊着一次次扑到你静静躺着的棺木上,被身边的人拼命拉住,两个姑妈哭倒在地打着滚,全家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悲痛。而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清晨出门时,我还提着一对粽子,在你膝前撒着娇,让你回家时买好东西带回来,你笑着答应了,却眨眼离开了我们。
那么多年过去,我以为我不会流泪了,可当我在屏幕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击那些往事时,鼻子却忍不住再次发酸,泪水分明又一次次濡湿了我的眼眶。
怎能忘记你对我一切的好。儿时的我,严重哮喘,是个泡在药罐子里的病殃子,小小的似乎老是长不大的个,我曾从上学开始,一直到初二,多年连续不间断地占据了课桌的第一排,家人都一度认为我因病长不高了,除此,还有因哮喘咳嗽老是驼着的背,和老是流着的鼻涕,那个形象,连我自己也忍不住要嫌弃,也因此,童年的我,常常被姐妹和其他孩子嫌弃甚至欺负,形成了严重的自卑。但就是这么不堪的我,你和妈妈却丝毫不嫌甚至比其他姐妹都多疼一些,你绝不允许姐妹们欺负我,你一次次背着我行走在通往乡村诊所的小路上,你温暖的后背一度是我安全的港湾,而印象里最深的那次,是我十岁那一年,我在一次晚上睡着时不知不觉流了很多鼻血,清晨醒来,被子上结了鲜红的硬硬一大块,那一刻我发懵的同时是害怕,我怕我弄脏了被子要挨骂了,你就在那时走了过来,看到了,你也深深吃了一惊,然后你几乎立刻把我从床上抱起,一边急速下楼,嘴里一迭声地叫着:心肝,心肝,一边喊着妈妈,让妈妈马上做两个潽鸡蛋,你说这孩子流了很多血,得好好补一补,那一刻,我在你温暖的怀抱中涕泪滂沱,我没有想到我不仅没有被责骂,还被你一口一声地称为心肝,更因此享受了吃潽鸡蛋的特殊待遇,须知在那物品奇缺的年月,鸡蛋是多么珍贵,只有在逢年过节和款待客人时,我们才得以品尝。一种被父母深深疼爱着的幸福感瞬间包围了我。
我后来常想,我儿时体弱多病,形象不佳,自卑自怜,长大后却幸而能这般乐观,性格良好,实因儿时你们给了我太多太多的爱,让我轻易学不会仇恨,更多的是爱和包容,你偶尔也会很严历,农村的孩子,很多脏话都随口而来,你却不容许听到从我们嘴里吐出一个脏字,你对我们其他坏习惯也绝不姑息,饭桌上,谁要是吧嗒一下嘴,平素温和的你,就会马上脸作怒容,高高举起筷子,作势要打过来,吓得我们再也不敢。
但你更多的时候,都是温和。那时,我常常半夜醒来,听到隔着一层板壁的房间里传来你和妈妈的低语,你陪妈妈轻轻地聊着孩子,叙着家常,愣是把清苦的日子打磨得温馨而美好。正是你的温情和体贴才使妈妈在你骤然离去后一直不能接受,几度晕厥,连续三天滴水不进,是为你带大这一群儿女的责任支撑着她走出了绝望重新生活。
阿爸,你已很久没有再到我的梦中,我想一定是你在另一个世界也生活安好,一定是我们都已长大,你已不再牵挂,所以你不再频频入梦来看我们了。是的,阿爸,你可以放心了,我们都已健康长大,都渐渐从少年开始步入中年,你如今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都有了,第四代重外孙女也已四岁,妈妈身体很好,我们都陪着她,你不在的日子,她也不寂寞了,阿爸,你放心吧,只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分享着我们的一切,安详而快乐!如果有来生,请你一定再做我们的父亲,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