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南溪水,范家的生命水。”
——范培松《南溪水》
所有的跋涉都从南溪水出发,而所有到达的彼岸也都流淌着南溪水。
南溪水,哺育范培松长大的母亲河,更是奔腾在他血管里的碧水清流,成就了他为人与为文的品格。靠着南溪水的滋养,范先生在中国现当代散文研究的天地里肆意驰骋,一走就是半个多世纪,身后留下了多部皇皇巨著。至今,身为江苏省现代文学研究会会长、苏州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苏州市作协名誉主席的他,仍然与挚爱的散文结伴而行,但走得再远,他也觉得自己从未离开过南溪水。
小时候,他觉得门前的南溪河是天上的银河,是世界上最大的河;长大后,他依然觉得南溪水浩浩汤汤,绵延不绝,从他的血管里流出,流到他的笔端,又借着他的文字流向了四面八方……
灵魂,水一般高洁
“相信太阳就是太阳,月亮就是月亮,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领导就是领导,老师就是老师,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妈妈一直是这样教我的。”
——《南溪水》
范培松的博士生、现任苏州大学文学院院长的王尧,跟随先生十多年,在他看来,“范培松本身就是篇散文。论范培松的性灵,真性灵;论人格,真人格;而他待人接物处事,又是不施粉饰的叙述文字,不运匠心,但见真情。”
一个声名显赫、身世坎坷的学者,依然保持着如此坦荡的胸怀,如此纯净的内心,靠的是什么?也许我们应该回到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回到南溪河畔去寻找答案。
南溪河自溧阳而来,横贯宜兴半境,经由西氿、东氿注入太湖。因它和与之并行的北溪河,宜兴古时被称为“荆溪”。1943年7月10日,范培松就出生在南溪河畔的徐舍镇中范村(现徐舍镇佘圩村)。南溪河水清澈透明,幼时的他经常和小伙伴“站在河埠的没在水里的台阶上,弯着腰,把水当镜子,照我们的脸……我们的脸映在蓝天白云上,朝发呆的白云挤眉弄眼,笑了,那甜甜的笑容灿烂地悬挂在白云边上。”(《南溪水》下同)镜子一样的河水,把蓝天、白云、自己和小伙伴甜甜的笑脸叠印在一起,让幼年的范培松感觉大自然是多么纯净,自己也是这纯净世界的一部分。
同样纯净的还有父母、亲友和乡邻们的心。翻开范家的历史,苦难像生命的孪生兄弟一样如影随形,祖辈的苦难范培松只是听说,父辈的苦难他却历历在目。幼年时在山里砍柴受寒使父亲落下了浑身的伤痛,睡梦里常常呻吟甚至嘶叫;整日里不说话,仿佛“苦难封闭了他的嘴巴,日月榨干了他的情感,永远是呆呆地想,默默地看世界,村人称他为‘富呆子’。”而“妈妈四十二岁生下我时,就没有一颗牙齿了,本来瘪瘪的嘴,更是凹陷下去”。但苦难没有让父母的人生走向虚无,走向怨天尤人,走向人性丑恶的一面;相反,他们固守着代代相传的为人准则,教儿子要做“好人”,要学会“相信”。我想,这朴素的人生信念一定来自生养他们的苍天厚土,来自哺育他们的南溪水。而这样的人生教育让率真与耿介深深植入了范培松的灵魂,在此后的数十年里,无论他的学识变得如何丰厚,地位如何尊贵,也无论他的遭遇曾怎样的不堪,前途曾怎样的黯淡,他始终心性不改,坦荡为人。
“文革”中,身为苏州大学教师的范培松,却曾经被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批判,被武斗的造反派逼到生死边缘,被非法囚禁在黑屋中长达一年半之久。在这场颠倒黑白的运动中,在那间囚禁他的幽暗小屋里,在对自己的灵魂无数次拷问之后,他坚定了最初的信念。他听到母亲的声音在斗室的上空响起:儿子,不能动摇。太阳就是太阳,月亮就是月亮,人就是人,鬼就是鬼!他的眼前出现了为自己仗义行善的村民九哥,冒着危险为他作证的邻居老徐,坚持事实为他人平反的干部尹洪生……于是,几年后,在那位曾经折磨过他的“逻辑先生”突发疾病,万分危急之际,范先生冒着狂风暴雨借了船送他到医院救治,挽回了他的生命。“文革”后,范先生担任苏州大学中文系主任十二年,令他问心无愧的是,他从来没有无缘无故地伤害过一个人,以后也不曾有过,实现了自己当年在幽暗的小屋里立下的誓言。
率真、耿介几乎成了范培松精神的名片,有时,人们也许会因他不顾情面的直言而有些许不快,但绝对不会怀疑这背后的真诚与坦荡。
在他担任苏大中文系主任期间,一次,有位老师到校领导那里反映范先生在教师职称评定问题上搞阴谋诡计。
领导问:你说谁搞阴谋诡计?
答曰:范培松。
领导说:你讲他别的说不定我还会相信,搞阴谋诡计,他还没有学会。
见过范先生的人,都对他昂首挺胸、用力摆臂的走路姿势印象深刻,仿佛不管前方如何艰险,他都会坦然面对,勇往直前。这其实也是他在人生道路上的行走姿态,因为心底无私,便无所畏惧了。
情意,水一般甘甜
“不管风吹雨打,不管天寒地冻,中午,就会看到镇上的小桥边,立着一位留着八字胡的矮小的老人,拿着一个用棉絮包得结结实实的竹篮,伫立着。所谓饭,其实也就是瓜菜,再放一点米之类……我读了八年的书,爸爸送了八年的饭,想不到,最后是以爸爸跌跤结束的。”
——《南溪水》
在那个悲苦的年代,范培松的父母生了十一个儿女,八个夭折,于是他们对于范培松这个幺儿的疼爱几乎到了不顾他人非议、蛮不讲理的地步。我们不必担心这样的溺爱会造就如今那样一些极端自我甚至丧失人性的逆子,因为它是父母以瘦弱的身躯在风雨里为儿子撑起的一片天,是他们用微弱的热量在苦海里为儿子点亮的一盏灯,儿子深深懂得,这样的爱意味着什么!因而,从幼年起范培松就发奋苦读,立志成才,他知道,这是父母对他最大的希冀。
同时,爱的种子也以超乎想象的韧性在范培松幼小的心灵上生根、发芽。他将从父母乡邻那里得到的爱不断扩展,变成了洒向人间的无私大爱。只要接触过他的人,都会被他自然流露的浓浓爱意打动。范先生的学生、曾供职于《宜兴日报》的裴秋秋回忆,当年第一次见到范先生时,就被他深深吸引了,觉得他像日本电视剧《血疑》里那位慈祥宽厚、充满爱心的父亲大岛茂。以后的接触中,她更加感到范先生把学生当作了自己的孩子,吃饭时,他会为你夹菜、舀汤,休息时,会与你谈天说地,聊聊家常。然而一旦涉及到学业,他立刻变得苛刻起来,虽然语言依然平和,面容依然慈祥,但对于学生的不足直言不讳,决不宽容。渐渐地,裴秋秋体悟到,慈父般的关爱与严师般的苛刻才是先生博大无私之爱心的完整体现。
的确,这样的爱,才是发自内心的挚爱,也是像阳光一样能够创造奇迹的大爱。
弟子们果然争气,二十六年来,从范培松手里接过博士帽或硕士帽的学生已近百位,他们活跃在当今中国文坛和文学研究与教学的岗位上,好多已然功成名就,甚至已经成为博导,但他们依然对范先生执弟子礼,从心里敬重这位慈父一般的恩师。去年8月28日,欣逢范先生七十寿诞暨8卷本《范培松文集》首发,数十位范家弟子从全国各地集聚苏州,更有许多弟子发来信函向老师祝贺与致敬,那隆重热烈的场面、师生间亲昵的交谈,令人感佩。
这样的爱一旦面对的是宜兴的父老乡亲,范培松也一如当年父母对待自己一样,立刻变得不可遏制起来。1987年,苏大中文系宜兴班正式开班,这个成人函授大专班办学三年,范先生倾注了大量的心血。学员们年龄差距大,文化程度不一,教学难度可想而知。但家乡的人才培养,从来在他的心头有着非同寻常的分量,他为这个班配备了一个“豪华”的教师阵容,29位任课老师中大多是教授、副教授。每开一门新课,范先生总会提前向学员介绍任课老师的专业特长和教学特色,还把学员的情况告知任课老师,因此,师生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一直保持到现在。
任宣平,宜兴的一位业余作家,久仰范先生的人品学问,想请他为自己的散文集写序,经人介绍,忐忑不安地叩响了范先生的家门。结果,先生不但一口答应,还在苏州陪他在大公园散步,聊天,在“水天堂”用餐,带他去东吴面馆吃自己最爱的家乡风味的面条,把他称作“天上掉下的一个结结实实的老兄弟”。这样一份浓得化不开的乡情,把任宣平的心彻底融化了。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的宜兴人知道范培松,钦佩他,因为得到过他帮助的宜兴人实在太多了,有很多就像自己这样与先生素昧平生的普通人。
追求,水一般绵长
“南溪水,向东最后进入太湖……河中央芦苇萋萋,里面藏着无数神秘和恐惧……后来,读到诗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就觉得这诗应该是我村人写的,它实实在在写的是我村的情景。”
——《南溪水》
童年的岁月虽然清贫,却依然美好,特别是南溪水的秀美,让范培松轻而易举就读懂了《诗经》,读懂了文学的意境之妙。这样看来,他与散文的因缘似乎早就是注定的。他的学生、常熟理工大学副校长丁晓原也认为,范老师是一个很“散文”的人,心态自由,真诚,率性,还有一点天真,因而,他觉得老师研究散文是水到渠成的事。
然而,许多学者认为,散文研究解释的空间不是很大,很难出重大成果。而且长期以来,将散文当作社会历史“附件”的观念根深蒂固,要改变这种局面,首先必须重新认识散文本体。这是一个极具挑战、充满艰险的开拓之旅,范培松甩开膀子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以他的真性情拨开重重迷雾,寻找着散文的本真。终于他发现,散文贵在“言志”,在于自我人格的审美表现,这才是散文的灵魂,也是它独立于社会历史、政治、意识形态之外的价值所在。于是,他将自我人格的发现、张扬与时代代言人之间的冲突作为主线,重新筑建起百年中国散文史的大厦,用历史与审美的眼光来解读各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彰显特定历史时期人的情感与精神渴求。五十多万字的《二十世纪中国散文批评史》和一百多万字的《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相继诞生,范先生为百年中国散文的发展建构起一个整体的框架体系,展现了中国现当代散文的无限魅力,这是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学术创举。
而在它们诞生之前,范培松其实早已功成名就。从1978年开始,其独树创见的散文研究论著就源源不断地问世,引起学术界的广泛关注。1986年,他越级晋升,成为江苏省最年轻的文科教授;1994年起,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多年来,他先后担任苏大中文系主任、苏州作协主席、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等职。但荣耀没有让他放慢探寻的脚步,他把散文研究当作一生钟爱的事业孜孜以求,不断地超越自我,也在散文研究领域留下自己清晰的身影。
2012年11月11日,范先生应邀回到宜兴,为家乡的写作者上了一堂散文创作讲座。200多位慕名前来的听众将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然而整个讲授过程中全场鸦雀无声,因为讲座太精彩了。务实的先生之前主动要求主办方提供一批宜兴作家的散文作品,讲堂上他结合对这些作品的品评,具体而生动地阐述了散文写作的要义,让听众们大呼过瘾。
近四个小时的课讲下来,范先生汗流浃背,但眼睛依然炯炯有神,能以自己的学问为家乡所用,在他看来简直是莫大的享受。范培松,这位南溪之子,将生命也流淌成南溪水,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不朽乐章。
来源:宜兴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