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这是诗的气度，这是民族音乐的豪放。一弓C音震颤出恢弘的气势，撼动肺腑的音符，注定感天动地……
闵惠芬以其匠心独具的构创、超凡脱俗的技法，演绎了民族音乐的鸿篇，凿造了令人仰视的丰碑。
五十载艺海春秋，闵惠芬从博大精深的华夏文明中摄取养分，丰厚的文化积淀成就了她博雅精深的艺术风采。
上海市虹口区海伦路边，一个闹中取静的小区，郁郁葱葱。闵惠芬老师的家就在这里。在那个栀子花盛开的季节，我几乎是循着优美迷人的二胡乐曲声来到这里，寻访家乡人民引以为傲的“二胡皇后”，当代杰出的二胡演奏家闵惠芬。
器乐声腔化的巨大成功
屋内再次传出动人心魄的乐曲声。我不由得放下了去按门铃的手，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闵惠芬老师家门口，静静聆听……
为我开门的是男主人刘振学。他准备去琴房，我摆摆手，示意不用去打断这美妙的声音，我真的是入迷了。
拉完这曲后，闵惠芬老师缓缓从房中走出来，依然是高耸的发髻，亲切却又略显疲惫的表情。
“你来啦，坐，我给你沏杯茶去！这个日本的茶叶很香呢！”尽管初次拜访，闵惠芬老师却待我如老家来的亲戚一般。我们围着茶几坐了下来，阳光洒满了屋子，二胡王国的迷人胜景就在这样温馨淡然的气氛中一点点展开。
当我提及她独创的“器乐演奏声腔化”，闵惠芬老师非常开心。
“小伙子，我其实很不喜欢别人让我从头到尾谈我的人生，我的经历，说了太多遍，我已经68岁了，今天你来和我讨论乐器声腔化这个问题，我着实高兴。说明你有心啊，你了解我！”闵惠芬老师专门为我的茶杯加了点水，然后坐到我的身边，开始讲述她“乐器声腔化”的探索。
1975年，闵惠芬接到通知，到北京录制传统京剧唱腔音乐，而且是用二胡模仿多位京剧名家的唱腔。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专为毛主席录制的。
当时，闵惠芬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京剧言菊朋言派唱腔名段《卧龙吊孝》。闵惠芬从未学过京剧，言菊朋的唱片她不知听了多少遍，还是找不到哪怕一点点的感觉。就在她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给她引荐了京胡演奏大师李慕良先生。李慕良不但给她讲解剖析戏曲音乐艺术规律，还教她唱戏。
“当时，李先生一唱，我吃了一惊，人声幽咽，与二胡之神采多相仿啊。”闵惠芬说自己当时简直“像上了硕士生、博士生课一样高兴”！跟李先生学完京剧，她便躲在屋里一天到晚“呼天抢地”地拉，然后手指变为嗓子，琴弦变成声带，她自己变成了诸葛亮，甚至连诸葛亮的举止也宛如再现。言派的声腔原汤原汁地在弦上顿挫抑扬，声泪俱下……
这次“特殊任务”提供了一个契机，闵惠芬从我国戏曲声腔中发现了传统声乐艺术之美，产生了“器乐演奏声腔化”的想法，尝试用戏曲唱腔来拓宽二胡演奏的空间。
她专门跑去青海听花儿，到广东随余其伟听五架头，到海南岛听裙戏，去四川看川剧高腔……只要碰到能显示出民族特性又适合二胡演奏的，她都不会放弃。她使独奏二胡的风格以声腔化的方式向京剧、锡剧、越剧、歌仔戏、二人台、歌剧曲艺等领域扩展——这也是中国民乐史上里程碑式的成就。
后来，她还改编了古代琴歌《阳关三叠》、越剧《红楼梦》选段“宝玉哭灵”、台湾民谣《草螟弄鸡公》等，并约请作曲家根据她的构想将多首戏曲经典唱段改编成二胡曲来演奏。由此，中国民乐诞生了一批新作品——“如果把我那些成熟的作品罗列起来，要拉好几个钟头。”而这好几个钟头，是闵惠芬用50个春秋打磨的艺术瞬间。
闵惠芬说：“掌声过后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我在想下次我该拿什么去奉献给观众。往往是一个新曲子才拉着，我已经开始筹划下一个新的作品了。”
她始终站在原创的境界，在作品中注入了她独有的宏观构思和连绵不绝的艺术理念，这也是闵惠芬演奏风格气质饱满、气度非凡的重要因素。
她的艺术才华令她在国际上享有盛名——
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席评论家听了闵惠芬的演奏回国后撰文盛赞她是：“世界上伟大的弦乐演奏家之一”。
在朝鲜访问演出后，金日成主席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演奏把我迷住了。”
世界著名指挥大师小泽征尔听了她的《江河水》，感动得伏案恸哭并说：“诉尽人间悲切，使人听起来痛彻肺腑。”
和民工朋友在一起共享器乐之美
生死浑相忘 扬我中华魂
“我也曾经陷入困境，那是我生病期间，我真的害怕离开我的二胡，幸好，六次手术后我恢复了！”
六次手术，这是何等的痛苦历程，如今她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起，病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重新拥抱二胡。
拿出练习用的那把二胡，闵惠芬老师又陷入了沉思……
1979年夏，闵惠芬随中国艺术团赴美访问演出。一天，她和二胡作曲家刘文金到纽约河畔的联合国大厦参观。两人来到休息厅，一幅绣有万里长城的大型壁毯赫然出现在眼前。就在这同一时刻，他们都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创作冲动：通过长城，叙述民族的兴衰，刻画民族的性格，歌颂不屈不挠的民族魂。
归国后，闵惠芬全身心投入大型二胡协奏曲《长城随想》的创作，然而一个巨大的打击迎面而来：她身上的一块久治未愈的溃疡痣被确诊为癌。此时的闵惠芬就犹如一只振翅高飞的大雁突然折翼了，虽然有痛的泪，但最大的愿望就是疗治伤口，重返音乐王国。
第一次手术后，在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的情况下，她就用绷带把伤口扎紧，偷偷溜回家练曲了。1982年5月，《长城随想》在第十届“上海之春”音乐会上演出。为她开刀的两位医生，提心吊胆地守在舞台下，她却说：“有你们在场，我定心多了，即使在台上倒下，也有人抢救了。”
大型二胡协奏曲《长城随想》，有着磅礴的气势，恢宏的境界，史诗般的气概，并不可以用单纯的演技去描画它，只有用生命的力量才可以驾驭它。它被称作二胡器乐创作新的里程碑。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了她拉的《长城随想》，她在病床上抱着收音机说：“以我重病之躯还能把《长城随想》拉出来，我是死而无憾的！”和她一起演奏的艺术家们听到后，实在难以抑制，都流下了眼泪。
闵惠芬将手术后的日程安排得满满的。为了参加4月在武汉举行的全国民族器乐比赛，她不但自己要练琴，还要辅导参赛的学生。
“医院是不允许我拉琴的，我就让学生把练琴的录音带来，各自戴一副耳机，边听边讲解。”闵惠芬捧着药罐溯长江而上，前往武汉。台上，她一曲《新婚别》，16分钟，观众听得如醉如痴。在热烈的掌声中，她又加演了《赛马》和《洪湖人民的心愿》。
在那些日子里，她每天一早就到乐团，直到深夜才坐上末班公共汽车回家，每天坚持练琴十多个小时。一天，她忽然感到行走不便，一检查才发现，腹股沟的淋巴结已经肿得比栗子还大了。
回到上海时的闵惠芬老师身体已经十分虚弱，弯腰系鞋带时，她竟一头栽倒在钢琴边。大家劝她别这么玩命地工作了，身体要紧。
“生命对于我最大的诱惑就是事业，离开心爱的艺术，生命又有何意义!我是秋后的蚂蚱，谁知还能跳得几天，就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吧。”之后的五年中，又有五次手术，十四次化疗，“体无完肤”的她被迫放下了手中的二胡，但却仍以坚强的毅力和乐观的人生态度与疾病进行着顽强的搏斗。
她摇摇晃晃地走入民间，听城隍庙九曲桥茶楼上江南丝竹业余好手的演奏，从中汲取营养；她四处打听，城里城外地寻访潮州音乐老艺人，创作了后来的保留曲目《寒鸦戏水》。她去上海音乐学院听课，《现代音乐史》、《欧洲古典音乐史》……一听就是半年；她躺在病床上，与瞿春泉一起创作了讴歌美丽生命的二胡与乐队合奏曲《音诗──心曲》，并在后来荣获第十二届“上海之春”音乐会创作二等奖……
与其说是医学创造了闵惠芬老师抗癌的奇迹，不如说是她对二胡的炽热深情打动了死神。在六次大手术、十五次化疗后，闵惠芬老师像火中的凤凰一样重生了。
1987年9月，她又重返舞台，参加了首届中国艺术节中央民族乐团的音乐会。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鲜花、掌声伴着闵惠芬老师的泪水，人们从心底里欢呼：壮哉，闵惠芬！
在弯斗里和父老合影
顶级大师的草根舞台
民族音乐振兴的希望在青少年身上。为在青少年中撒播民乐的种子，闵惠芬老师琢磨出一种新的演出形式：三人演出专场。这种讲座式独奏音乐会，深入浅出，融二胡的历史、作曲家介绍及名曲欣赏为一体，生动活泼。
闵惠芬老师开过多少场这样的音乐会，她自己已记不清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从工厂到农村，从大学校园到少年宫、幼儿园，都留下过她的足迹。
为了让儿童能听懂民族音乐，闵惠芬又把独奏音乐会变成了故事会——
“小朋友们，有一种茶壶叫紫砂壶，就是我们家乡出产的。我的家乡可美了，有水，有竹林，鸟儿在竹林里歌唱。”闵惠芬学起了鸟叫，小朋友们顿时欢腾起来。
她接着说：“有一首乐曲就是表现鸟叫的，它叫《空山鸟语》。谁写的？一个叫刘天华的人，他非常了不起，写了许多好听的曲子。现在我拉给你们听。”
她开始拉《空山鸟语》，小朋友们听懂了，热烈鼓掌。
“看到他们对二胡产生了兴趣，我真是乐死了!”但是谁又知道，闵惠芬老师这样一位大师级的人物，在这类普及型的独奏音乐会出场是没有出场费的。
除了搞普及型独奏音乐会外，闵惠芬老师还不断参加各式各样的基层演出。1992年，她冒着严寒去安徽最穷苦的利辛县举办以“重建家园”为主题的二胡独奏音乐会。在县剧场演出后，住在没有任何取暖条件的招待所里，她心中仍惦记着水利工地上的农民兄弟，提出要到第一线慰问民工。
一夜大雪过后，水利工地朔风凛冽，严寒刺骨。面对聚拢过来的千余名观众，闵惠芬老师神采奕奕，一连演奏了八首二胡独奏曲。纯朴的农民兄弟自发地在她的身后排起了道道人墙，为她遮挡寒风……
曾与她合作演奏《新婚别》的艺术家张晓峰很动情地说：“闵惠芬的演奏，是一种坦诚的倾诉，她的琴声，是亲切的话语，既是叙述故事，又是情感交流。为什么她的演奏能紧紧抓住听众？除了精湛的技艺外，还在于她有一颗坦诚的心！”
是的，她有一颗坦诚的心，她永远是人民的艺术家。她成长于民众之中，为民族音乐而生。她用生命演奏了一曲壮丽的人生乐章！
【后 记】
弦引太湖韵 弓凝故园情
在整个采访中，闵惠芬总是深情款款地说起家乡宜兴。她在散文《我的第一演奏》中这样写道：“1945年，我出生在江南宜兴乡下一个名叫弯斗里的小村庄。那里小桥流水，翠竹环绕。小河里菱鲜荷香，竹林里虫鸣鸟啼。最有意思的是：一到傍晚，即会从那些点着豆油灯的小窗里传出悠悠的江南丝竹乐曲声。那里的农民有着对民族乐器天然的爱好。家家墙壁上都有可能发现二胡、笛子之类的乐器……
她是如此热爱家乡，1996年5月，时值家乡举办第五届陶艺节，闵惠芬及闵氏三代音乐人都欣然应邀回乡祝贺，并举办三场专题音乐会。首场演出，闵惠芬当场献词：“弦引太湖韵，弓凝故园情。依依思乡梦，拳拳赤子心。愿乘大江风，艺海志凌云。长歌行天涯，扬我中华魂”。聆听深情的献词，桑梓之情交融于胸臆，观众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最近几年，她也多次回宜兴演出。家乡观众在她震撼人心的二胡乐曲中，一次又一次地深深沉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