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众多的水乡里,蜀山虽然没有周庄的完整,没有乌镇的滋润,也没有西塘的神秘,蜀山却有自己独特的神韵和丰富内涵。
先是因了苏东坡先生的喜爱,让蜀山在江南的水乡中有了一个不俗的起点;后又因了铿锵的叮当陶器声,在江南柔软的水汽里有了一种可贵的阳刚之美;再后是一坨五色土、一柄紫砂壶,将蜀山披上了神奇、多姿的外衣而誉满大江南北,让更多的人们喜爱。
从天目山余脉的怀抱里汩汩流淌下来的蠡河,由百多条山溪蜿蜒汇聚,途经蜀山时河道变得宽敞、明亮,水势也清澈、平缓;一座雕有狮头石柱、蟠龙石板的高高石拱桥将蜀山南北三条石板街紧紧相联。桥孔两旁书有:“不霁何虹?天倩娲皇来补石;此山似蜀,人思坡老为题桥”,字体端庄、挺拔、秀丽,是正宗的柳体。此联由宜兴本土文化人、咸丰年间进士周家楣撰就。老先生最后官至顺天府尹兼各国事务大臣和吏部左侍郎。
蜀山依水枕山,三条狭窄的长长街道逼仄而精致。街面一律的黄石条铺就,街两旁水陆交通便畅,茶馆酒肆布满,粮行杂货店铺密集,民居鳞次栉比,商贾南来北往。旧县志上记载,蜀山曾是江南明、清时期陶器生产、销售的商埠中心和历代一级政府的所在地。
以蜀山为中心,方圆十余里遍布窑场,窑火终日焰焰,浓烟遮日,遍地陶器铿锵,人声鼎沸;蠡河货船如梭,每条街道上商人如流……使之繁衍成一个繁荣兴旺的小社会。
一条街,常常会是一个艺术生命的起点或者终点,辉煌或者湮灭……
蜀山三条街道中,紧依山麓下的南街最长、最完整、也最具江南古典风情;而生产紫砂壶的人家大多集中在这条街上,终日里,打泥片的啪嗒啪嗒声响彻整个幽深的街道……
南街,原名叫杨氏街。它几乎有着比紫砂更为悠久的历史渊源,比紫砂留给现代人更多解不开的历史谜团和深刻隐语……浓郁的明清时代的建筑风貌,岁月虽使朱梁色改,画栋凋零,但还是能窥见历史在这里留下的精细和匠心。内容大多是八仙过海、百子闹堂或是渔阳三弄等等。这些鲜活的物证,无声地记录了南街嬗变的过程。它曾经的荣辱、它的盛衰皆已悄无声息地湮灭在一片片白墙、一垅垅青瓦、一块块残垣断壁之中了。我们还是要感谢这位杨氏先祖,他用独具慧眼和巨大财富造就的南街,滋润了一代又一代陶都人,成就了紫砂几百年的辉煌。
许许多多的南街艺人,文化并不高,包括一些外来寄居学制壶的艺人。中学能读完就不错了,小学毕业生是最普遍的。南街人学艺且人才辈出,靠的是三分勤奋、三分聪慧,更靠四分人文环境。数百年悠悠岁月,南街的紫砂壶器名扬大江南北及东南亚等国家。窑场如火如荼,紫砂壶器精品层出不穷,制壶高手名家不断涌现。作为一项传统工艺,一个谋生职业,一种生存手段,一代一代的南街人必须操练,必须精通。也许很多的南街人与生俱来就有这样一份天资,习惯这样一份辛勤,将前人的手艺继承得惟妙惟肖,发扬得潇潇洒洒。没有资本的南街人是清高不起来的,有了资本的南街人的清高则表现在对壶艺的痴迷和执着的追求,对谋生手段的偏爱以及对生命形式的崇拜。因此,他们更多的是忘情地投入创造,更多的是在与土、与火的搏击中寻找命运的泊位。
南街在这群充满生气、创造希翼的人们眼中天地是十分广阔的,虽然这是一群凡夫俗子,不乏市井气息,虽然他们对命运的思考尚未达到淡薄名利的境界,但南街人确实无意去名利场倾轧,无意去另一个天空下争斗。他们只企盼平淡、实惠,企求富裕、祥和,他们不愿也不让烦扰、喧嚣、浮躁以及名利纷争来扰乱这条平静的生命街道。
如此看来,在江南广袤的天空下,蜀山是一个颇有特色的社会群落。既有悠悠吴文化浸润着的生活习俗,又有传统谋生方式和谋生手段形成的精神个性。走过南街,许多生动风景可同时映入眼帘:挑窑货、推泥车的工人和挑粪桶、担菜的农民结队而行。他们有说有笑,虽负重担却神态自若,步履悠悠。吃罢早茶的窑汉子手拎摩挲得发亮的茶壶悠悠然归家,路上会碰上手挎菜篮子急匆匆上街的女人。女人会嗔上几句,男人是一脸的自得。太阳出来了,家家赶着抢日头。这户人家刚摊开稻谷,隔壁那家则捧出了一板板紫油发亮的陶坯:壶、盆、碗、瓶琳琅满目。让人分不清这条街是工场还是村头。常常你会看到有肤色微暗、身材粗壮的女子担了菜篮;也有苗条、脸色细白的女子在临街的窗下,埋首在泥凳上,一双灵巧的纤纤玉手在坯壶上神出鬼没……差不多一条南街,抑或整个蜀山,大半人家能工能农,亦商亦艺,皆将实实的日子过得绵长、滋润、鲜活。而蜀山南街东端则沿山龙窑密布,窑烟昼夜弥漫,南街西尾则是货栈,距蠡河一步之遥。明代江阴人周高起说“陶穴环蜀山”,他的考察真实而准确、生动而凝练。
作为一种传统的谋生手艺,作为一种日常的生活形态,江南水乡人的勤苦和灵性在方寸之间尽显神韵,在一双双巧手中展示无限风情。他们或世代家传,或潜心苦学,皆将一坨紫泥做出了千姿百态、风情万种的另一片财富空间。如果说把布遍宜兴南部的紫砂村落比作闪烁的繁星,那么终日窑烟弥漫、陶器铿锵的蜀山窑场和长长弯弯的南街就是月亮,它们共同营造了宜兴紫砂的灿烂天空。
南街就这么让人惊讶、让人新鲜、让人羡慕,也让人感慨。成分如此复杂,行业如此众多,专业如此之强的一条街,产生了一种独特的精神个性。一种传承和发扬,一种创新和勤奋,一种清高和自负,莫名地交融在许多南街艺人们的身上……
更令人惊讶和羡慕的是,南街在不长的岁月中,培育出了众多的紫砂艺术大师。他们的名字令喜欢紫砂的人们熟悉得如数家珍,我也十分乐意把他们再书写出来:朱可心、任淦庭、顾景舟、裴石民、吴云根、徐汉棠、徐秀棠、谭泉海、鲍志强、顾绍培、沈汉生、毛国强、季益顺……当我一个个写出他们的名字时,我的心中自然也流淌着一遍又一遍的温馨,是的,他们之中有我非常熟悉的祖辈、父辈、兄长和发小。
朱可心先生长得清癯、挺拔,白脸、圆眼。在七大老艺人中,他应该算是个美男子。他的孙子维平和我是小学同学。有时放了学我们会结伴去他爷爷的工埸玩。无论多忙,朱先生总会放下手中的活,不知从哪个罐头里摸出两粒糖交给我们……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他居住在红阳大桥旁的紫砂楼里,我去采访他时,尽管老人腰已佝偻,眼也老花,显得十分苍老,但他还是认得我。
顾景舟先生居住在南街东头的毛家大院里。二楼有众多的单身宿舍。长长的灰暗的楼道常常是小伙伴们捉迷藏的好地方。听到楼梯下传来细细的嘈杂声响,顾先生总会在房间里威严地大咳一声,试图吓退我们。而我们也会立刻藏在楼梯背后,我们知道,顾先生不多一会就要下楼出门了。果然,一会儿,顾先生穿戴整齐,头戴一顶呢绒帽,脖子上围一条淡灰色的围巾,一副“五四青年”的模样。许多年以后,我到他居住在丁山公园旁的别墅里采访他。过后聊天,老人竟还会知道说:“哦,你是xxx的儿子呀!”母亲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进过紫砂厂水平壶徒工班学习,那时的朱可心、顾景舟都是徒工班的老师,她们喊朱辅导、顾辅导时的喉咙比喊厂长还响亮。想不到老人竟还记得。
徐汉棠、徐秀棠兄弟俩每天上下班的步履总是匆匆有力的,许多人厌恶做黄泥佬容易衣衫脏垢,而他们兄弟俩每次进出厂门浑身总是清清爽爽,跨过红阳桥回家吃饭时总会引人注目,以为是东坡小学里哪个教书先生。
鲍志强和顾绍培和我大哥是东坡小学的同学。顾绍培家和我家斜对门。顾绍培不善多言,小学一毕业他很早就进紫砂厂学徒了。许多时候他异常沉默,在沉默的外表下,他又异常地聪明、刻苦和勤奋。他有如今的成就,完全是艰苦努力的硕果。
高建芳,蒋蓉的弟子,已将紫砂花器做得青出于蓝了。自我十六岁离开蜀山后,至今未见过她。但始终记得坐在我课桌前,一个脑后扎一对羊角辫,白晰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的模样。
终于说到季益顺了,这个我儿时的伙伴。益顺的童年一如高尔基笔下的《童年》。记得他有一位慈祥的祖母很严厉地管教他。我一度和他家住对门,我们常常会结伴上学,而学校里那张破旧的乒乓球桌是我们最开心的地方,常常令我们杀得难分难解……
一条南街上涌现这么多灿若群星般的人才,既是中国丰富的地域文化厚积薄发的自然景观,也是广袤的江南水乡注入了丰饶而独特的人文内涵。
在人们眼中,现代的蜀山南街是一条难得寂静的孤街陋巷了。如果谁身居闹市且有了烦躁,那么不妨来老街悠悠地、不紧不慢地走走,或许你会感到平日瞬间即逝的日子能在这里拉长,名利场中的浮躁也会由此净化;或许你再与几位老妪老叟们聊聊天,听他们虔诚地念完一遍心经,定会有许多收获和对人生的感悟。
南街,凝聚了紫砂的人气,承载了紫砂的生命,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毕生钟情于紫砂的艺人们。几百年过去了,数不清的风雅千姿的紫砂茶壶随着清清而悠悠的蠡河水流向了五湖四海,而随之流出的是艺人们不灭的艺术生命之火,更流出了紫砂的风雅和东方文化的神韵……(摘自《行旅宜兴》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