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2°,东经120°。如果从空中俯视,那是一片交织的水网,湖荡密布,河流纵横;植被茂盛,大地丰盈。目之所及,铺陈的绿意上泛着晶亮的水光。大小不一的湖,称之为“荡”:野窑荡、湖芦荡、石滆荡、莲花荡、虞墅荡……汩汩流淌的河,称之为“港”:黄渎港、庙渎港、双桥港、八房港、定跨港、乌溪港……念及这些水气淋漓的名字,口齿间仿佛都噙着菱角莲藕的清香;而许多与此相关的意象,也随之接踵而至,比如芦笛、乡场、四季;比如鱼米、稻禾、橹桨……草色天光,时令更迭;寻常烟火,出入生息。反正生活的节律,都与水密切关联着。而我们,似乎也有理由相信,由水气滋养着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绵延出的生命,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妖娆和灵性。
古丁蜀的水域地图,如同一只摊开的手掌。掌纹里的四季,随波流淌。春雨惊春,河流在花香和细雨里醒来,堤上的青柳,岸边的芦苇,绿意零星,睫毛一般忽闪忽闪。若是晴日,河流水波清亮,在通透的空气里轻快地流淌;若是春阴,水光云影里,仿佛蓄满了地老天荒一般的忧伤。至仲春之月,桃花水至,众流汇集,波澜盛长,此时河流的滋媚,不仅在岸上,更是在水里:鱼肥虾美自不必说,待有西风吹过,河水稍稍退去,那青石板下的螺丝、嵌在泥里的蛤蜊,既是饭桌上的牙祭,也是乡里少年闲暇的乐趣和为生计的担当。春深夏长,因梅雨而暴涨的水流,浑浊而急躁,攻城掠地般,淹没苍老的树根,漫过繁盛的草丛,直至盛夏,才肯慢慢退去。河岸上一道道高低不一的水痕,记录着每一年的水位,也记录着流水曾经带来的,是福音还是灾祸。当梅雨带来的丰沛被时间和支流逐渐消解,季节的漫漶里,无波当属秋水。一切无征无兆,无声无息,只见河流慢慢地瘦下来,静下来,水的颜色却又深起来,深到有些冷清,深到起了凉意。直至寒风四起,冬天来临。毕竟是江南,有雪和结冰的日子并不多见,冬季的大部分时间,河流只是带着季节的表情,透彻而苍凉,在朔风吹动枯枝的呼啦声中,茫茫而来,又茫茫而去……
几百年,上千年,或是更久远的时间,太湖西岸的先人们,就是在这流水起落的四季轮回里,起居,繁衍,沉睡又醒来。
一个个自然村落,安卧在流水经过的地方。村,以河为名,临河而居;河,绕村走巷,忠实笃定。丰沛的水流,养育着世代的乡民。淘米、浆衣、炊饮、洗涤。一天的光景,是从河埠头开始的。当清粼粼的河水,带着夜的凉意,激灵灵地拂上面颊的那一刻,眉眼和筋骨,仿佛都舒展了起来。而担水的乡亲,总是早起,沉睡了一夜的河,尚未被打搅,木桶舀起时溅起的水花,白得纯净。陶缸。明矾。一汪汪的清水就这样有了新的生命,在每家每户的锅碗瓢盆里发出各种轻响。亮堂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等到夕阳挂在林梢,河面上会漾起金亮酡红的波光,荷锄归来的乡亲,一面把农具浸入河水,一面濯洗着粘在裤管脚丫上的黄泥,一种满足,一种自得,一种疲惫之后的释然,从指间的烟卷里袅袅升起,当然,与之一同升起的,还有炊烟。傍晚的天幕,一缕缕青色的烟气,聚拢,又飘散,在悄悄降临的暮色里。
河埠上的青石板,被时间和流水打磨,光滑平展,无声地记录着日子里的各种动静。家长与里短,欢颜和龃龉,红妆的嫁娶或者先行的别离。嫁来的新妇,是几时褪去陌生和羞涩;摸鱼的少年,又在何年悄悄长成壮硕的青年;新生婴儿的第一张尿片,每个亡灵的最后一张纸钱。所有的惊心动魄和潜滋暗长,它都默默地记着,在飘逝的光阴里留下不为人知的痕迹。当迎娶或送嫁的机帆船,突突地开来又开走,新婚的喜悦与哭嫁的哀伤,在狭长的跳板上颤颤巍巍地荡漾。青春与红颜,爱与暖,繁衍和生死,这些生命里鲜亮又深沉的主题,都深深落在了河流的水纹里,与河底的水草一起,在水里轻轻招摇,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
谁都不能忽略了河流的存在。是的,谁都不能。记忆如果从这里延展开去,船,算得上是河流真正的知音。来来往往的船只,穿梭在四季里,见证着每一条河流的前世今生。柔媚与苍凉,宽容和残忍。舟行河上,水载舟行,任凭千般面目,也都是船看惯了的风景。得从最吃重的情节说起。冬日农闲,罱河泥的船,迎着朔风,摇进了河荡深处。河泥夹子起落之间,水草淤泥,“扑嗒扑嗒”吐进船舱。“冬里一船泥,秋里几担谷”。尽管如此,在肚里没有多少油水的年代,即使每天十二分工的诱惑,也不见得有人抢着要干。太费力气!岁月沉沙,草枯叶落,都是有份量的;陈腐走向新生,也总得要费些周折。而年年的淘泥沤肥,却是一举两得:流水不腐,麦谷飘香。河流的肥瘦,船最清楚,它们把最深的默契一起奉献给了岸上的土地,也把丰收的愿景,送进了庄稼人疲累的梦境。
不腐的流水,是精神的,也是欢畅的。乡村生活里,最主要的运输,都是通过船来完成的。粮食、饲料、柴草。很多时候,船也充当交通工具,走亲访友,买卖赶集。大大小小的船,在河流里频繁出入,在四通八达的水网里自由通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船与河,共同记录和承载着岸上的岁月。生计、梦想;情感、命运,在汩汩的流水里起落交融,在千年不变的阳光里一次次踏歌出发,又黯然归来。
乡间作坊里,捣泥声声;板盘上面目灵动的壶坯,也是在清晨欸乃的橹声中,被送往窑场的。那一船船的壶坯,承载了多少酝酿已久的计划和期待啊,那里面,有孩子们待缴的学费,有女人想要的新衣;有老人急等的良药,有生计所需的油盐柴米……送坯的一整天里,家里的人都会暗暗祈祷,祈祷壶坯能尽量多地被验收过关,能尽量多地换回钱来。那一船船摇出去的,是壶坯,又哪里是壶坯,那是生活万事里面的那个“底”啊。
而那些叮当作响的日常窑器,出场的气势盛大而隆重。满满当当、重重叠叠,在蠡河的波涛里走向远方。泥和水,水与火,功夫和技艺。一切都流落在日子悠长的褶皱里,只问耕耘,不知寂寞。多少年,一些微妙而神秘的变化,在悄悄发生着,天地知道,时间知道,河流知道。如果说五色土是上苍对这块土地独特的赐予,那么蠡河水就是紫砂从孤独走向繁盛最好的见证。也许,当年陶朱公与西施荡舟河上,早就看出,这片活水之地,已然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气象。当一个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开始被业界口口相传的时候;当一把把壶被拍出天价的时候,人们才惊讶地发现,窑里出来的,船上出去的,不仅仅是壶器,而是一把把钥匙,一张张名片,它们共同赋予了一种古老艺术新的生命,叫响了一个城市世界级的声名。
时光像风一样从河上掠过。任何一条有性情的河流,一定还记得鱼鹰。两头上翘的木船,“梆梆”作响的踏板,渔人急急的吆喝,鱼鹰矫健的身姿。那热闹的场面,几乎是要沸腾了。围观乡邻的惊喜与好奇,来自于鱼鹰的喉囊。一个猛子扎下去,喉囊鼓起来,渔人轻轻一挤,“啪”的一声,鱼就跌落在船舱里。整个流程一气呵成。河流的丰盛,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餐桌上口腹之欲的满足,成就了捕鱼人的生计。当鱼鹰收起了翅膀,河面回归了平静,渔船离去,炊烟四起。漾开的涟漪里,有狗吠深巷,有渔歌唱晚。
日子就这样流过了第一千个春天。河岸上桃红了柳绿,春去了冬来,光阴泛滥,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可最不值钱的时间,却并没有闲着,仿佛是用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不动声色地改变着这个世界。可到底改变了什么呢,却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世代都是农民的农民,开始厌弃自己的农民身份。这怪不了农民。城市多好啊,城市多干净啊,生活多体面啊。社会形态漫长而又艰难的更替里,农民永远是卑微和贫穷的代名词。当日夜躬耕也总换不来日子的游刃有余,当封闭的日子被工业文明悄悄撕开了一道口子,农民,终于开始想方设法摆脱和逃离了。青壮年,纷纷自谋生路,进厂了进城了;更年轻的一代,也慢慢都迁走了。清晨上班的自行车铃声,取代了下田挣工分的哨子;荷锄晚归的队伍里,只剩下老年人落寞的背影。成为工人的忙碌和自豪,每月领到工资的喜悦与舒展,日渐消解了人们对土地最后的一丝留恋。稻田里建起了工厂,工厂里升起了烟囱;公路修到了门口,村庄拆迁至别处……终于,罱河泥的船搁浅在河滩,长满了青苔和虫豸;故乡被抛到了身后,眉目日渐残破支离;家家户户不再去河里挑水了,拧开自来水龙头,哗哗而来的水声,欢快得让人都来不及体会幸福的滋味。
一个村庄最初的生机,是由河流营造的。世界上任何一种古老文明的背后,也都有着河流健旺的身影。而一条河流的衰亡,到底意味着什么,迟钝的人们,没有认真去想过。只知道,水,再也不是免费的了,得要用钱买了;而且,好水越来越稀有了。水为茶母,茶圣陆羽的《茶经》中,曾把煮茶之水分为上中下三等,而仅次于上等山泉的河水,已经再也不能直接饮用了。城市不如想象中的城市,乡村却已不再是以前的乡村。这让人们开始怀念,怀念那些满河活水尽挑尽用的日子,怀念那些曾经在舌尖上呼之欲出的美味,怀念那些消失在岁月光阴里的温暖故事,怀念分明的四季和清甜的空气……那些生,那些死,那些热闹,那些再也拽不回来的从前,在远去的时间里落满灰尘,又在人们偶尔的追忆和叹息声里波光粼粼。
只有河流,依然是沉默的。沉默里既沉淀着斗转星移的过去,也还有无法预知的未来。有风的日子里,河面依然有涟漪漾起,那是河流无声的告别,与过往,与村庄,与曾经的风生水起。
有谁能阻挡一条河流的走远,又有谁能理解一条河流深切的情怀。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远方。河流的远方,应该是长流一千年、一万年;是一畦春韭,十里稻花;是旷野寂静,炊烟飘荡;是鸟鸣划过长空,是野花次第开放。而如今,人们眼皮子底下的那些瘦骨嶙峋的、步履蹒跚的、浑浊不堪的河流,还会有汤汤之势吗,会有春暖花开吗,会有千年万年的远方吗?
假如,你还愿意掬起一捧,闻嗅她,亲吻她,那么,请用内心最真实无华的声音,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告:那一捧水,依然能让你情怀激荡,让你热泪盈眶;那一捧水里,依然还保留着曾经的丰盛和温情,有着蓬勃的朝气、谦卑的胸怀,以及,历久弥新的美好。(范燕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