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高铁去宜兴。
这些年,出行方式有了明显变化,高铁不但成为“中国制造”的金字招牌,也改变了人们的出行习惯。在高铁可以4至5个小时以内抵达的地方,其他交通方式都退为备胎。
一直喜欢坐火车旅行,喜欢车厢的轻微摇晃,还有轨道有节奏的咣当声。火车有一种节奏感,有助于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我也喜欢那些老站台,大家好象都不着急,就像木心先生说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列车好象在每个站台都停留比较久,久到足够去站台上伸伸懒腰,聊聊天,再买点儿土特产回来。那时候,每个站台都有许多售货车,装满当地的土特名产,无锡排骨,德州扒鸡,道口烧鸡,济南高粱饴……。它们的味道,似乎现在还留在我的味蕾上。有些人会回忆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等等,我会回忆那些年我们一起吃过的车站食品。
当然,这些过去的事都过去了。现在,全国高铁站台应该是同一张图纸生出来的,在站台上如果不看站牌,完全不知身在何处。每个站也只停留很短时间,短到感觉是脚刚踩到站台,就要转身回车厢。其实也不必下去,因为那些售货车早就没有了。车厢也不怎么摇晃,轨道也没有什么声响了。就连车,也不能再叫做火车,高铁用电,不烧火了。
尽管如此,凡是出行,我还是喜欢乘坐在铁轨上飞奔的这些长长的怪物。
还会在这些怪物上漫无目的的胡思乱想。
这次倒不是胡思,也不是乱想,而是在想一个貌似正经的问题:中国是陶瓷之国,各种陶瓷争芳斗艳,不提那些瓷都名窑,仅就陶而言,也有江苏宜兴紫砂陶、广西钦州坭兴陶、云南建水紫陶、四川荣昌陶器等四大名陶。但是,在陶瓷江湖里,似乎只有宜兴紫砂特别火,而且越来越火。产品价格是最直接的参照物,可是,宜兴紫砂陶与其他陶器的价格几乎无法比较,因为高出太多,完全不在一个量级。所以,困扰我的问题是:宜兴紫砂到底牛在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贯穿了此次采风全程。此行接触的,大都是紫砂专业人士,其中不乏大师级的人物,他们也对此给出了各式各样的答案。我归纳了一下,主要集中在四个方面:
——造型丰富;
——实用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
——原料具有唯一性;
——工艺独特。
对紫砂而言,我算是个外行,只是欣赏而已。可是,实话实说,这些答案并没有说服我。下面我这些看法,无非是扔个砖,希望能把玉引出来。
比如,有专家说,宜兴紫砂造型千变万化,一个器具能发展出如此多款式,只有紫砂才行。
紫砂壶的器型确实丰富,大类就可分为光货、花货、筋囊货和塑器等四大类,进一步可归纳出十大经典器型,包括石瓢、仿鼓、供春、掇球、提壁、鱼化龙、龙头八卦一捆竹、井栏、报春、风卷葵等,在此基础上还可演变出数十种壶型,有人统计了一下,说可达60多种。当然,还可以找出更多种,不过,都是细节变化了,不好算是类型。
不过,其他陶瓷这方面也不弱啊。比如,就拿普通的瓷器来说,造型并不单一。瓷碗造型中,可以有高足碗、宫碗、鸡心碗、斗笠碗、折腰碗、卧足碗、孔明碗、净水碗、注碗和玉璧底碗等。一个瓷杯,也有鸡缸杯、压手杯、爵杯、高足杯、高士杯、斗笠杯、三秋杯等。至于瓷瓶,其造型之丰富,完全可与紫砂比肩,其代表性的瓶型就有梅瓶、净瓶、宝月、贯耳、天球、蟠龙、琮式、瓜棱、盘口、穿带、多管、花口、象腿、鹅颈、胆式、橄榄、凤尾、荸荠、蒜头、葫芦、棒槌、油锤、柳叶、藏草、转心、灯笼、莱菔、玉壶春、摇铃尊……。每个瓶型还可细分,比如棒槌瓶还可以分为方棒槌瓶、硬棒槌瓶和软棒槌瓶。
至于实用性和艺术性完美结合,除了壶体本身,还可以体现在壶章、题铭、绘画、书法,雕塑、篆刻等,其中有代表性的是壶上的绘画和书法。只是,这方面也非紫砂独有,放眼国内的陶瓷领域,除了一些单色釉瓷器,比如龙泉青瓷等,其他大多都是这个路数。
有一年,我去瓷都景德镇,转了好几天,越转越困惑,因为无论走到哪里,大家都在比较瓷器上的绘画和书法之优劣,我的感觉,不是进了瓷都,俨然是进了书画院。可是,瓷器本身呢?世界了解中国,瓷器功不可没。中国的英文名China,对其源头学界还是众说纷纭,有人说China取自陕西话的长安,苏曼殊说起源于古梵文Cina。不过,后来瓷器成为双关语,既指中国,也指瓷器,已然是普遍接受的事实。景德镇有昌江,镇在江的南边,所以景德镇的曾用名是昌南,发音正是China。而那时候的瓷器,更多关注的是瓷本身,包括釉、胎、型和制作工艺等。实际上,唐代以前,中国瓷器都是以单色釉为主。
书画当然也是瓷器组成部分,不过发展到一项独大,似乎偏离了陶瓷真谛。工艺美术,不能不谈工艺只说美术吧。后来,见到邓希平老师,内心的困惑才得到一定释然。希平老师是颜色釉的大师,被誉为中国颜色釉第一人,她的作品专注釉彩,精彩纷呈,尤其是郎窑红。“若要穷,烧郎红”,郎窑红色窄,与霁红同样难烧,千窑一宝。而她烧制的郎窑红,色如重枣,艳而不浮,鲜而不过,灿而不燥、浓而不滞,已接近美轮美奂的境界。我觉得,这是名副其实的瓷器大师,她用瓷土和炉火描绘丹青,那些色彩光影,就是瓷器本身的美术了。
紫砂圈子也有句话,叫“光器不藏拙”,是说不加其他修饰,全靠紫砂线条、形体和质感制作的作品,素面素心,雍容大气,最能充分展现紫砂之美。这种类型,与瓷器中的单色釉一样,简约而不简单,对制作者的素质和功力有很高要求。也许正因如此,宜兴紫砂历史上几位里程碑式的人物,即明代的时大彬、清代的邵大享、当代的顾景舟,都以制作光器擅长。
我个人觉得,书法绘画是紫砂的美丽外衣,但不是紫砂之魂。
在宜兴期间,见到了几位紫砂领域的大师级人物,聊起这个话题时,他们都更加认可另外那两个因素,即原料与工艺。
先说原料。
当年,造物主可能比较忙,他老人家也没什么计划经济的概念,所以只重效率,不讲究公平,在匆匆忙忙的造物过程中,不是把好东西平均分配,而是集中给了他特别青睐的地方。
比如和田玉。在这个地球上,和田玉只存在于莽莽昆仑之中。面积达50多万平方公里的昆仑山脉里,只有玉龙喀什河流域有和田玉。长325公里、流域面积达1.45万平方公里的玉龙喀什河中,仅仅只有大约10公里长的地段能够找到真正好的籽玉,储量总共也就720吨左右,据说已接近开采殆尽。
这还不算什么,说起“万石之王”的田黄,老天爷就更加过分。在我们居住的这颗星球上,根据目前已知勘察资料,只有福州市北部山区寿山乡的寿山溪里才有。寿山溪长不过千米,宽不过2百多米,分为上坂、中坂和下坂三个地段,好田黄只存在于上中坂。物稀为贵。黄金易得,田黄难求,古时有“一两田黄三两金”之说,现在,三斤金也买不到了。数百年来,那条山溪不知被反复翻掘了多少次,真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只能靠运气”。
在陶瓷江湖,瓷都景德镇的兴起,与原料资源也有密切关联。景德镇制瓷使用的高岭土,来自附近的浮梁县高岭村。用这种土烧瓷,可以使瓷器白、薄且硬。可以这么说,没有这里的高岭土,也就没有景德镇。没有景德镇,中国这只大瓷瓶就缺了一大块。因此,浮梁县的高岭土,被称为世界瓷土之源。曾几何时,“浮梁歙州,万国来求”,景德镇只是浮梁下辖的一个镇。浮梁东埠,当年是瓷土瓷器集散的商埠,各地客商聚集东埠,青花釉红,器行九域。
时光荏苒,现在浮梁只是景德镇市下辖的一个县。而东埠,变得无人知晓,我去看过,很安静,安静得似乎从没有高声过。然而,虽然这里的高岭土已经枯竭,景德镇瓷器的生产脚步,并没有停下来。究其原因,其实高岭土在自然界的储量还算是比较多,世界上有60多个国家和地区拥有高岭土资源,国内也有不少地方有。仅在景德镇所在的江西,就有临川高岭、星子高岭、砂子岭高岭和枫源高岭等矿区,都具有替代使用的经济价值,邻省福建也有很好的高岭土资源。所以,景德镇占有的瓷土资源,并不具有唯一性。
那么,问题来了,宜兴紫砂矿泥之所以被视为制作紫砂陶的最佳原料,主要体现在熟泥的可塑性好,成型胚体强度高,干燥收缩率和烧成收缩率相对较小,粘合性合理,具备了加工施艺的所有条件。这种优势,是否得天独厚,仅有宜兴有优质的紫砂矿藏呢?
在我印象里,这本不是问题,关于宜兴黄龙山的紫砂矿藏,过去听到的都是众口一词,称其独一无二,只有宜兴才有。这次在宜兴,也向几位老师请教过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则相对比较谨慎,不过也基本认可。有位紫砂大师曾说,“其实,浙江长兴也产紫泥。”当然,他没有忘记补上一句:“不过与宜兴相比,质量悬殊。”
回来后,针对这个问题搜集了一些资料,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一位专门研究紫砂资源的教授认为,紫砂矿藏“在我国并非稀有。根据地质资料,在我国的湖南、江西、安徽、四川、江苏、宁夏、辽宁、内蒙等地均有丰富蕴藏”。我又专门去中国知网等网站进行检索,这里大多是专业期刊学术文章,应该相对靠谱一些。
相关的学术论文比我预计的要多,内容大多是对我国其他地方紫砂矿藏的调查及分析。比如,华东地质学院的一篇论文认为:“江西准紫砂土物质组成、工艺性能与宜兴紫砂土十分相似,完全可以作为紫砂土的一类资源。”黄山市陶瓷协会则提到:“安徽皖南及周边地区紫砂矿源储量丰富,并对紫砂土做过多次化学分析,取得化验报告,证实皖南及周边地区蕴藏的紫砂土质量上乘,是生产紫砂陶艺的上等原材料。”
尤其是,还看到江苏省陶瓷研究所组织的研究课题,专门对宜兴附近地区的22种紫砂矿物原料矿藏进行了调查分析,地域跨省,包括了浙江安吉、长兴以及安徽黄山。该调查的结论是:“试验所选周边矿源的原矿泥都具备了作为紫砂泥的本质特性,有的综合性能甚至高于黄龙山原矿。即使有的在综合性能上略为逊色,也能在泥料加工处理中完全弥补,并制作出理想的紫砂产品。”报告还指出,“从地质学角度来讲,黄龙山只是其所处天目山系界岭矿脉上最早发现的代表矿源之一,所以在同一矿脉的其它地方出现类似的紫砂矿料也很正常。”报告最后一句颇有些尖锐,“在黄龙山原矿泥来源日益枯竭的今天,继续强调黄龙山泥的正宗性对宜兴紫砂行业的发展是没任何好处的。”由于这份报告是江苏本省的专业研究机构所作调查,这就增强了其客观性和可信程度。
使用宜兴紫砂泥制作的宜兴紫砂壶,历来被视为“茶具首选”,其理由只要对紫砂稍有了解的人都能说出几条,比如紫砂壶透而不渗,不夺茶香,又无熟汤气,用以泡茶,色香味皆蕴,且能推迟茶叶变质发馊时间。紫砂陶器传热缓慢,不烫手,不易爆裂。一些专题研究也证明这一点,当把宜兴紫砂矿石碾磨成四十目或八十目时,便形成结晶聚合体,颗粒之间具有了双重气孔结构。曾有实验进一步证实了上述说法,在15℃的室温中,茶汤在紫砂壶中放置5天以后仍有余香,而瓷壶最多保持2天。
我原以为上述特点只有宜兴紫砂壶才有,这也是普遍看法,认为其他地区的紫砂泥看似相似,但是玻璃相较重,并不能实现良好透气效果。不过,进一步了解得知,广西钦州坭兴陶打得也是这张牌,其宣传资料也强调坭兴壶泡茶不失原味,陈茶不馊,暑天越宿不起腻苔,原因是坭兴陶土结构有独特的透气不透水的特性。有些玩壶的业内人甚至认为,坭兴壶内部结构分布更为统一、均匀,透气性应该强于紫砂壶。
还看到了相关的对比研究,这个研究结论里说得更干脆,认为只要是陶器,“都会形成单一矿物和团体颗粒,它们以链状、网状或者不规则的形状相互渗透、相互贯通,形成大小不一的微细气孔,都具有极为相似显微结构和气孔结构。”
尽管有上述观点,不过,有一点仍是业内共识,宜兴紫砂泥具有卓越品质,是非常适合制作紫砂壶的优质原料。至于是不是惟一,需要随着时代发展和科技进步,逐步认识。客观看,其他地区的紫砂或者陶泥矿藏,也各有优劣和特点。其实,即使是宜兴黄龙山的矿藏,也有很多差别。黄龙山的山南山北,品质都有不同。据说,山北的泥“比较纯良”,南面的则“性格暴躁”。
至于工艺的独特性,是关于宜兴紫砂陶的独特性中争议最少的。
各种陶瓷制作工艺,使用的基本都是拉坯法,只有宜兴紫砂壶使用手工拍打镶接技法。历史上,宜兴制作陶器也曾采用拉坯法、盘筑法等,直到明代中期,宜兴陶瓷生产中瓷少陶多,而陶泥的可塑性为工艺创新提供了条件,出现了泥片镶接方法,成为紫砂壶打身筒法的前身。
明代正德年后,出现几位紫砂历史上的开创性人物,对紫砂壶成型方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根据明朝周高起写的《阳羡茗壶系》所言,金沙寺僧“捏筑为胎,规而圆之”,而后的供春大同小异,用上述方法制作基本器形。如果说,上述两位还参考沿袭了宜兴日用陶的一些制作方法,待到时大彬出现,则完全放弃日用粗陶的常规方法,全都采用泥条镶接拍打凭空成型,“千奇万状信手出”,使宜兴紫砂制作工艺出现历史性变革。这些制作工艺沿袭至今,并于2006年5月,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应该说,这种制作工艺可以最大限度发挥宜兴泥料的优点,也为制作者提供了充分展示个性的条件,“方非一式,圆不一相”,推动宜兴紫砂器型日渐丰富。
不过,在陶瓷领域,并非只有宜兴具有独特的陶瓷制作工艺。在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涉及陶瓷制作工艺的就有12种之多。如果说工艺独特就能够傲视群雄,理由并不充分,因为有不少列入名录的陶瓷工艺名气并不大,起码普通人不了解,或者根本没听说过,比如安徽界首彩陶烧制技艺、广东石湾陶塑技艺、海南黎族原始制陶技艺、云南傣族慢轮制陶技艺、新疆维吾尔族模制法土陶烧制技艺、陕西澄城尧头陶瓷烧制技艺等,这些陶瓷品种并没有因为具有独特的制作方式就获得发展,由于各种原因,都需要给予政策性保护。
此外,在宜兴期间,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紫砂研究所王辉教授交谈,他说,其实泥片拍打工艺也并非宜兴独有,2千年前云南黑陶就有拍打成型工艺。据了解,香格里拉尼西黑陶的泥片拍打和泥条盘筑成型方法,后来也入选了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实,瓷器生产在制作方形、多边形等器型时,也会先制作泥片,再采取拼接粘贴等方式,类似紫砂做法。这种方法对习惯了拉坯法的制瓷艺人来说,难度较大,因此制瓷业有“一方顶十圆”的说法。
宜兴的制陶业源远流长,从古至今从未中断,源头甚至可以追溯到6000年前,那时候,古窑遍布,“耕且陶焉”。在三国、南北朝时期迅速发展,留下了种类繁多的陶瓷制作形式。至今,宜兴并非只有紫砂独步,还有青陶、均陶、精陶、彩陶等,被誉为宜兴陶瓷的“五朵金花”。
其中,彩陶和精陶历史较短,彩陶起于上个世纪50年代初,粗陶细作,主打日用陶瓷工艺。精陶是上个世纪60年代初发展的新品种,兼有陶和瓷的特点。
而均陶和青陶则曾经辉煌过,均陶属于带釉陶器,兴于宋代,至明代中期“宜均”已经很盛行,清代雍正年间,曾经成为皇家御用器物。至于青瓷,我虽然个人偏好青瓷,但是对宜兴青瓷却知之不多。这次采风后不久,我又来宜兴参加会议,住处旁边就有个青瓷馆,写着宜兴青瓷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展示馆。走进去,一位妇人招呼我,我本想问问主人在不在,看了看墙上的介绍,传承人詹杏娣有大幅照片在上面,对照一下,方知就是眼前这位妇人。她也说,我就是她。与詹女士聊了一会儿,增加了不少关于宜兴青瓷的知识,她作为宜兴青瓷制作技艺无锡市代表性传承人,其作品特色是青瓷的窑变釉。后来,当她知道我来自北京时,叫出了她的女婿高宇。高先生是一个典型的北京人,见多识广,曾是财经出身,后从事IT行业,现在改攻青瓷,通晓琴棋书画,夜抚古琴,昼写玉石、历史、地理等书籍,专业知识功底均很深厚。正是高先生告诉我,宜兴青瓷有很长历史,比龙泉青瓷长多了。
宜兴青瓷作为中国青瓷的重要发源地,发展可谓曲折,兴衰交替,绵延数千年。西周时期,就开始生产原始青瓷。经两晋至五代十国,规模已经很大,“青窑处处画溪烟”,进入繁荣期,且出现不少名窑。宋代以后,生产中断,工艺失传,转向日用陶为主。新中国之后,至1961年,青瓷方才恢复生产。
虽说宜兴陶瓷有五朵金花,但毫无疑义,其中最明媚的一朵非紫砂莫属,其影响力远超过其他姐妹陶瓷。其原因,也可从上述简单叙述中得到结论,紫砂充分发挥了宜兴在原料和制作工艺方面的优势,而其他几种,这两方面的特点都不够突出:彩陶主打日用陶瓷,精陶施釉,宜均也是带釉陶器。青瓷与越窑相比,陶土中铁钛氧化物含量较高,瓷胎较松,在胎釉和烧成方面不及越州窑。
综上所述,原料和工艺确可视为宜兴紫砂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只是,也许并非是最关键的独特要素。
中国是瓷和茶的发源地,瓷和茶的产生发展是否存在关联性,会是一个有趣的研究领域。不过,粗看之下,中国陶瓷的发展与茶的关系或许不是很大。比如,宋代汝、钧、官、哥、定,五大名窑所在地,有的产茶,有的则与茶没有半毛钱关系。这些名窑的产品中,瓶瓶罐罐多,茶具相对较少。
倘若陶瓷品种中茶具较多,倒是与茶呈现出一定关联,比如福建岩茶与建阳建盏,浙江绿茶与龙泉青瓷,广西六堡茶与钦州坭兴陶、云南普洱与建水紫陶……,还有宜兴阳羡茶与紫砂。
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宜兴紫砂器中,茶具是最重要的。紫砂壶基本成了宜兴紫砂的代名词,可以说,如果没有紫砂壶,宜兴紫砂将面目全非,完全不可能有今天的江湖地位。宜兴紫砂壶被称为“茶具之首”,宜兴紫砂的发展与饮茶密不可分,与宜兴茶业亦有天然缘份。
我国饮茶历史悠久,起于汉前,盛于汉后。饮茶方法也是不断演变,远古时期实行粥茶法,煮茶药用;秦汉时期半茶半饮,捣碎茶饼冲水,再加调料;唐代盛行蒸青团饼,中晚唐流行煎茶法,用茶末煮茶;至唐末及宋,点茶法大行其道,沸水冲点茶粉,茶筅搅动,茶沫浮聚表面,有些卡布其诺的意思;明朝改变了我国千古相沿成习的饮茶方式,朱元璋“罢造龙团,惟芽茶以进”,泡茶法开始成为主要形式并延续至今。
饮茶方式的变化,带动茶具的换代升级。煮茶烹茶需要好的鼎(铛)、釜、缶和铫,而点茶尤其是斗茶需要适合的杯盏,宋代斗茶讲究茶色要呈现乳白色,这样就要有深色茶盏衬托,于是建盏应运而生,并成为宋朝皇室御用茶具。而沏茶泡茶,就需要好壶了。宜兴历史上生产过多种瓷器以及日用粗陶,紫砂壶的成型工艺要晚得多。蜀山窑址土层中,明代之前地层未能发现紫砂痕迹,因此共识是紫砂壶工艺始于明代正德年间。这样看来,泡茶法和紫砂壶都出现在明代,应该不是偶然,是需求产生的必然结果,正所谓先有泡茶法,后有紫砂壶。二者相遇,共同奏出中国茶席上的绝妙乐章。正如明人周高起撰写《阳羡茗壶系》所言:“故茶至明代,不复碾屑和香药制团饼,此已远过古人。近百年中,壶黜银锡及闽豫瓷,而尚宜兴陶,又近人远过前人处也。”
宜兴既有好土可制壶,亦有好茶可品尝。这里是我国古茶区之一,出产著名的阳羡茶,该茶曾被选作贡茶。正如卢仝诗曰,“天子须尝阳羡茶,百草不敢先开花。”不但朝廷看重宜兴茶,文人墨客更是偏爱。苏轼、陆羽皆有文字称颂,卢仝更是跑到宜南山区亲自种茶,他在宜兴写的那首《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其中“一碗喉吻润,两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七碗吃不得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成了爱茶人的启蒙读物和传诵之句。
在宜兴的几天中,与当地朋友喝茶交谈时,发现对方沏的多是红茶。有朋友在聊天时说宜兴红茶历史悠久。对此我比较生疏,于是看了些资料,觉得这里可能有误读。在百度输入“宜兴红茶”,一上来就说“东汉年间,宜兴红茶已在汉家史书《桐君录》中得名,书中有言‘西阳、武昌、晋陵皆出好茗。’而其中的晋陵即指宜兴”,故论证宜兴红茶至少在汉代已有了。其实,这段话混乱之处较多,暂且不细论了,主要是把阳羡茶与宜兴红茶弄混了。阳羡茶确是始于东汉,盛于唐朝,不过,历史上的阳羡茶应是绿茶,正如明代周高起在《洞山岕茶系》中所言,阳羡茶“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制成梗极少,入汤色柔白如玉露”。《宜兴县志》对此有明确记载:“1937年以前,宜兴茶主要是绿茶。1945年后,由绿改红。”
至于宜兴红茶产于何时,学界似乎还有争论。宜兴地方志提到元代宜兴贡茶时,出现了“金字末茶”品种,有学者据此推测,“金字末茶”可能是一种自然发酵或发酵不完全的散茶,或许是宜兴红茶的雏形。在明清两朝的宜兴地方志中,还记载了宜兴一款名为“离墨红筋”的茶,产自离墨山。曾有茶叶专家张志澄先生进行过专门研究,并且曾经试种,后无锡市茶叶研究所多次验证,认为红筋茶应该属于轻度发酵茶,类似轻发酵的乌龙茶,所以,也许可将“离墨红筋”视为宜兴发酵茶的起始。
前面提到了原料与壶,工艺与壶,还有茶与壶,提这些,是想为下面说的内容做些铺垫,重点想说的其实是人与壶。
所以提到关于宜兴红茶的模糊看法,是有感而发,因为无论在紫砂领域,还是茶叶领域,似是而非的东西实在太多。有些是不甚了了,有些是故意把水搞混。
离开宜兴后我去了杭州。晚上,在一条小街上随意走。这条小街,过去地处市郊,以农家乐为主,后来,青旅客栈,民宿,咖啡厅,茶馆等接连出现,算是有些情调。觉得有些无聊,于是进了一间咖啡小店,要来饮料单,不想喝咖啡,于是看茶单。
茶单上有些错误。比如金骏眉,后面有个括号,说这是《史记》里有记载的最早红茶。老板开的是咖啡厅,对茶也许不很了解,情有可原。只是,搬出《史记》有些不明智,稍显浮夸。中国人正经的饮茶历史,能找到确切文字记载的,也就是始于西汉时期。再早些,是把茶当药喝呢。那时还没有红茶,《史记》更不会有红茶描述。据说,《史记》关于茶的记录,只是提到茶山二字而已。
至于最早的红茶,正山小种是公认的红茶鼻祖。只是,正山小种的制作也只有400多年历史,是在明代罢造团茶之后才出现的。而金骏眉的历史其实谈不上历史,它的出现才十来年,是2005年桐木关几位茶人与北京茶友切磋之后试制出来的。
提到这段插曲,是让我想起紫砂壶、茶、以及制作它们的人。这些都与回答本文开始提到那个问题有关,或许还是最重要的因素呢。
提到人,想起了我认识的几位先生。
第一位,是位茶人。南方有嘉木。嘉木在福建。福建茶叶,晋有文考,唐入茶经。三朝贡品,明始外输。六类茶叶,其中四茶为福建所创。茶在英语中的tea,就是闽南话茶的发音tey。可见,闽茶在茶叶江湖中的分量。而闽茶之重,重在武夷。
那年,跟德华叔在武夷山里转。德华叔名字叫陈德华,这里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称他为德华叔。走到哪里,大家都发自内心地敬重他。敬重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当年就是他把从母树上弄来的5枝正本大红袍茶苗培育成功,才有了现在武夷山数千亩的规模。不仅如此,德华叔岩茶的制作技艺水平也是首屈一指,是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大红袍传统工艺技能代表性传承人,因此,有媒体称其为“大红袍之父”。不过在我看来,他未必喜欢这个称呼。德华叔是真正爱茶之人。平时不善言辞,行事低调。但是一说起茶,就换了一个人。我想,这可能是当地人敬重他的更主要的原因。有个朋友,从北京去武夷山,潜心种茶制茶多年,深谙武夷江湖,说起大部分传得神乎其神的人,这位朋友表情和口气常见不屑。可我一提起陈德华,朋友立刻肃然,说,那是我敬重的老师。我的感觉,德华叔有岩韵。岩韵,说不清道不明。也许,可以这样理解,岩韵应该就是当地石头、土地和树木的味道。如果一定要用形容词,应该是沉厚朴实,香而不溢。
另一位也是茶人,是台湾的吴芳洲先生。吴先生崇尚自然,他宁肯只用被虫子吃剩的茶叶做茶,也坚持不用农药,听起来有些不可信,不过,接触了他,就知道这确实是这位先生的行事风格。那次去台湾,他带我去南投考察冻顶乌龙。他在南投其实有茶园,不过不请我去看,说那个茶园此时没法看—-台湾引进了一种植物,这种外来品种在这片土地上反客为主,不断疯长蚕食,人工来不及去除,半个茶园都快荒了。就这样,他仍然坚持不用农药。吴先生说,对茶人来说,最重要的,不是卖出好价格,而是制作真正的好茶叶。
他带我们看了另一个茶场,是茶农老张的。晚上在老张家吃饭,他的餐桌上,鸡是凌晨4点钟上山抓的鸡(完全野养,据说凌晨好抓鸡),自己山林中挖的笋,用山上鹿的鹿茸和龟甲自酿的米酒。老张的茶生意做得其实很大。老张说,自己没什么文化,甚至不会写名字。老张说,说出来的话,比写出来的更要有信用。我想,最后这句话,也许是老张生意做得挺大的原因吧。与这样散发泥土清香的人,一起吃纯天然的饭,喝自己酿的酒,不喝醉都不好意思。于是,当夜,醉意盎然。
我把与茶有关的人,依次分为茶商、茶农、茶人。德华叔是茶人,吴先生是茶人,老张也是。在我眼里,他们就是几株枝繁叶茂、朴实自然的老茶树。
还有一位,是这次在宜兴遇到的王辉先生。王辉先生是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紫砂研究所的所长,也是地道的宜兴丁山人。这次与他接触时间很有限,不过,给我的感觉,他应该是真正的紫砂人。这种感觉,只可会意,不可言传。后来看到他接受媒体采访说的话,验证了我的印象。他说,“壶的语言就是喝茶。我是个喜欢喝茶的人,如果舍弃掉喝茶的功能再去做壶,我没有兴趣,我所有的想法最终都落实到它是一把能泡茶的壶这一点上。”作为紫砂学院派的代表性人物,他也会强调,紫砂壶“里面还应该有艺术的功能,你对人世间的看法,对生活的哲理和态度。”他还说,紫砂壶“应该符合这个茶环境,放在里面是很沉稳的,是不跳、不张扬、不显眼的,这才能达到茶的境界。”
确实,紫砂与茶有一种本质上的契合,它们具有一些共性:自然,古朴,真实,厚重。一些茶人和紫砂人,好象都有这种相同气质。能做出好的紫砂壶的人,应该是具有紫砂品质的人。
什么样的环境,孕育什么样的生命。用通俗的话说,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俗话说,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看起来有地域歧视之嫌,而且,偏僻之地,好人还是多,民风还是淳朴。不过,经历过了,会知道,这话有些道理,资源越是稀缺,竞争就越激烈,越会不择手段。因此,才有了管仲的另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其实,正如马斯洛说的那套需求层次理论,人满足了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才会进一步产生自我实现的需求。在饥肠辘辘、衣不遮体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去琢磨是僧推月下门,还是僧敲月下门。丰衣足食,不但会知礼节,知荣辱,而且,会在精神层面产生动力,文化就是这么出来的。饱暖不但会思淫欲,还会弄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还会躺在苹果树下对掉落的苹果瞎琢磨。
宜兴这地方,不仅有得天独厚的紫砂资源,而且地处太湖流域平原,是典型的江南鱼米之乡。自古以来,农业发达,交通便捷,重视工商,社会和谐,生活富足,教育普及,文化根基深厚。宜兴文化属吴越文化,这种文化在晋室南渡后,进一步注入了士族精神和书生气质,更加倾向于精致典雅。
吴越文化重视经世致用。这里的人具有实业传统和务实个性,精明聪慧,知道知识重要,所以尊师重教。因此,吴越地区的文化精英辈出,人才荟萃,据统计,古代状元和当代中国的两院院士中,吴越人要占2/5。宜兴地区不大,却出过“一门九侯”、“一邑三魁”的佳话,先后诞生过古代的4位状元、385位进士和现代的25位两院院士,在全国县级市里排名第一,被誉为院士教授之乡。
在宜兴一个公园里设有名人堂,里面介绍了徐悲鸿、吴冠中、周培源等一大批宜兴籍的杰出人物。坊间流传,在教育界,有“无宜不成校”之说,意思是宜兴出的教育家多,出过近百位大学校长。清华大学校长蒋南翔和台湾大学校长虞兆中,都出生在宜兴高塍镇同一条街上。在科技界也有个传说,在一次全国科技会议上,主席台共有10人,其中4人是宜兴人,包括周培源、蒋南翔、潘菽和唐敖庆,有人戏说,主席台上可以使用宜兴话了。
文化人多,文化氛围厚重,文人情怀就浸润流行。宜兴的紫砂制品,一开始就具有强烈的文人风格。紫砂宗师时大彬,具有深厚书画功底,运刀成字,书法闲雅,被称为“在《黄庭》、《乐毅》贴间,人不能仿”。紫砂壶历史上有个特殊现象,是文化人直接深度参与紫砂制作。代表人物是陈曼生。陈并不直接做壶,只是负责设计和铭刻,而由杨彭年制作,史称曼生壶,其中典型壶型号称“曼生十八式”。而当代壶宗顾景舟,早年就与沪上著名文人吴湖帆、江寒汀、唐云交往甚密,吴湖帆则称顾壶“文气很足”。
工商经济发达,促使社会结构中市民阶层形成较早,孕育了较强的平民意识。这种烙印也印刻在紫砂壶中。有个有意思的现象,在紫砂文化中,宗教题材、王权贵族内容都很鲜见,更多的是文人内容和自然之物。在我国,很多陶瓷都有御窑和皇家瓷厂,比如瓷都景德镇,官窑制度延续了600多年,元、明、清三代均在此设立皇家瓷厂。而在宜兴紫砂中,尚没有发现任何官窑实物和文字记载。可以说,紫砂文化,是文人墨客雅玩为主的文化,也是平民生活情趣的载体。
这种文化一直有着内在传承。紫砂圈子里,流传着许多顾景舟这方面的传说。顾的养子顾燮之下放农村,“知青办”领导放来口风,顾景舟送把壶,可以让养子提前回城,顾始终不肯。1983年,全国首届工艺美术大师评选,省里领导直接电话要求顾送两把壶,顾听闻后把评选申请表格扔到抽屉里,不少人来劝解,顾一句话说得回肠荡气,掷地有声,“要我送壶,除非玉石俱焚!”结果,全国首届工美大师评选,宜兴紫砂竟然空缺。顾景舟有一把无款之壶,是上面要求送领导的,他拖着不送,一直拖了17年,还是没有送。这把壶虽无款,但有骨,类似无字之书。正所谓,始有人格,方有壶格。
近些年,国内开始热说工匠精神。缺什么就强调什么,工匠精神之所以成为热词,是因为相当一段时期,“中国制造”在国际上与“价廉质差”基本是同义语。现在强调从“制造大国”向“制造强国”转变,情况开始好转,已经陆续出现一批中国名片。只是,凡是提到工匠精神,大多还是会找德国、日本的例子。其实,不用去国外找,咱们老祖宗们这方面做得一点不差。有一年,我在台湾故宫博物院看到一个黄杨木雕,不夸张,看得我热泪盈眶,心里感叹那位制作者的匠心和艺术底蕴。
吴越文化讲究精雅。所以,这片土地上工匠之花遍地绽放,能工巧匠薪火相传。园林、陶瓷、绘画、丝织、刺绣、玉雕、漆器、家具、文房雅玩、竹木牙角雕刻,都曾经代表中国乃至世界级的水准。崧泽文化和良渚文化,是中国玉文化长河的源头。香山工匠帮,是中国建筑营造历史中的典范。
紫砂工艺,也是浓缩工匠精神的典型载体。我在看有关紫砂的书籍评论时,经常看到这些词语跳出来:重锼叠刻,细极鬼工。坚瘦工整,雅自不群。不规而圆,神采欲生。天错妙色,金石同坚。丝丝入扣,间不容发。仅仅看这些词,就会想象那些画面,想到创造艺术品的那些较真的手、那些专注的眼神。
曾经去了一次伊朗。伊朗曾经叫波斯,作为一个文明古国,也有很多历史悠久的手工艺品,比如地毯、编织和银饰。路过一个村子,里面有手工编织合作社。这些合作社的工坊都在洞里面,就是挖个洞,在里面放置一些纺车工作。去看了几个洞,里面工作的都是老人了。商品经济对这里也有些影响,有些老人并不是专注编织,精力放在推销和砍价上。有些能看出来,是做做样子,让游客拍照。
我找了个没什么人的洞进去,光线昏暗,里面只有一个老人,穿白衬衣,戴老花镜,正在织毯。我进去,他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眼,我拍照,他仍然头都不抬,全神贯注在那个毯子上。我的敬意油然而生,轻轻退出,不再打扰老人。
工匠精神需要时光打磨。紫砂传统工艺是典型全手工成型,由个体完成全部创作过程。虽然,随着技艺发展,1958年后引入了石膏模成型工艺,提高了效率,不过,此种方法只适合中低档壶的批量生产。后来也试验过拉坯法,但是很有局限性,材质也被改变。至于灌浆成型工艺,虽然成色像紫砂,实际上已经成了炻器,一种介于陶和瓷之间的东西,坯体致密,尚未玻化,但有玻璃相,失去紫砂透气结构特点,已经不能算是紫砂器。
因此,最适合紫砂器的工艺,仍然是全手工传统方法。这种方法产生的作品,能充分体现了创作者的个性。所以,宜兴现在大多是小店小作坊,据说有上万多家私人作坊。掌握紫砂的独特工艺有相当难度,有几十个复杂的成形工序,很多学徒一年只学做一个壶。我们曾经在宜兴一个叫紫泥公社的紫砂工作室学习打泥条,也许是我天资愚钝,一两个小时过去了,仍然完全不得要领。老师也许是安慰我,说有的学徒,仅打泥条就学了一年。
后来逐渐有所了解,才体会到,一把壶看似简单,实际上,学问大了去了,处处都有讲究。比如壶盖,与口之间要不容毫发,插入壶颈的“子口”,要深且直,倒水时才不至于“落帽”。多边形的壶盖,必须“不认边”,什么方向盖上去都能吻合。堵上气孔,水不能倒出来。再比如壶把,壶口和壶嘴,要在一个水平上,否则水不能满壶,或壶口先出水。还如壶嘴,要求“七寸注水不泛花”,注水如圆柱,不散不涩。网眼总面积要大于嘴口面积,保证水压。壶嘴倾斜45度,正负误差不能超出10度,否则出水或“喷”或“漫”。嘴口前端稍下弯,在嘴口内壁下沿刮一个小凹槽,可使收水不流涎,不滴水……。
在宜兴期间,去了徐秀棠大师的工作室。在工作室门口,看到有一幅对联:会一些朋友说古今,做数件作品度岁月。是啊,不要太急,不用太多,时光太瘦,指缝太宽,不经意中,已是经年。一生中,如果能有几件作品可以存世,足矣。
壶如其人,做壶先做人。工匠精神需要内心修炼,需要耐得住寂寞,闭门就是深山。人的学识修养、人格魅力、生活阅历等,都会决定其作品的意境和格调高低。真正的好壶,其实看不到技,技藏壶之后,壶嘴和壶把儿不是做出的,是从壶里长出来的,浑然天成。名利考虑太多,做不出好壶。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功夫到了,众口自然成碑。
徐风所著《布衣壶宗 顾景舟传》书里,提到顾先生做一把提壁壶,他将此壶长时间放在案头最显眼的地方,反复修改,使之每一个细部都做到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而且都能呈现古玉的质地,达到了紫砂光货的最高境界。写此文时,收到一条微信,在2017年春拍中,顾景舟的大提壁壶以1550万人民币落槌。
在徐风所著这本书的扉页上,印着顾先生的一段话,最后一句是:“我把一生都献给了紫砂”。工匠精神,需要心存热爱作为动力。这份热爱,是无价的。
宜兴温暖湿润,有“三山、二水、五分田”之称,河流纵横交叉,三氿(西氿、团氿、东氿)遥相呼应。拥有苏南最高的三座山峰,茶园层层叠叠,竹海郁郁葱葱,山间有青笋,湖里有银鱼。这里没有山呼海啸,只有湖静山林。显然,这是一个丰衣足食、适宜人类生活居住的田园。苏东坡曾在这里买房置地,留下“买田阳羡吾将老,从初只为溪山好”的诗句。
不仅大诗人喜欢这里,普通人也喜欢。2011年,宜兴被评为中国最具幸福感城市。在宜兴时,陪同我们的当地朋友带我们去龙背山森林公园走走,聊天时他说,等女儿长大了,无论求学还是工作,都不希望女儿去外地,因为这里什么都好。我能理解他的想法,如果我是这里长大的,可能也不愿离开。
这里的人不愿意走,外面的人愿意来。前面说到的北京人高宇,他现在就常住宜兴,每次回北京,都是匆匆处理完事情就赶回来。他说,这里适合生活,写书,做学问。
通常,文人墨客喜欢的田园所在,也是耕读文化发达的地方。中国的耕读文化其实很厉害,是中国古代哲学的重要源头之一。比如,古代哲学崇尚自然,肯定人与自然的统一关系,主张“天人合一”,这种理念实际上根源于农业实践,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信奉自然,适应自然,顺其自然而成其所以然,是万物运行的秩序,是生存的基本智慧,也是艺术创作的内在规律。宜兴紫砂诞生在这片土地上,应该也深受耕读文化的浸润,并融入众多哲学理念。有两个听来的相关的小典故:
一个来自时大彬。时大彬做壶,有时候会在陶土中掺杂砂缸土和碎瓦片,作品看似砂粒粗糙,但充满古朴质感,敦雅庄穆。时大彬的弟子徐友泉,制作水平已达相当高度,有“壶家妙手称三大”之称,然其晚年提及时大彬,仍然叹服其自然古朴,称“吾之精,终不及时之粗”。
另一个典故来自“紫砂七老”之一的吴云根。吴擅长光器,《线圆壶》是其代表作之一,该壶为铁青泥色,腹扁圆而不坠,有金石彝鼎气度。有一凸线贯穿全壶,吴对徒弟说,这一根线条如壶之魂魄。世人对此有多种理解,通常认为,该壶用两泥片合制,其腰线将其合二为一,意喻天地融合,并在变化中求统一,方圆之道尽在其中。
不可否认,这些年来,宜兴紫砂发展中也出现一些令人担忧的现象,代工泛滥,假手工充斥,化工泥料大行其道,作者职称云里雾里,仿老茶壶真假难辨。不过,我相信这应该是短暂现象。当地政府也采取很多措施,努力重塑信心,重构信任,重振声誉,推动紫砂产业健康持久发展。
宜兴紫砂曾经有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得天独厚,更需对大自然长存感恩和敬畏之心,倍加珍惜呵护。也许可以说,独特的原料和工艺,使宜兴紫砂能够站得住;而良好的文化底蕴,才能使宜兴紫砂走得远。
曾经与一位美学教授切磋,他认为,其他艺术形式可以使人落泪,工艺美术不行,最多让人惊叹。我不太同意这个看法,我觉得,好的工美作品诞生的时候,已经不是工艺品,而是有了自己的生命。而生命的孕育和成长,能够让我们欣赏,也可以让我们感动。
比如紫砂。都说紫砂壶需要养,紫砂壶成型后不施釉,不用刻意打磨,养护时间越久,肌理越活润,色如古玉,有灵性之光。这些,不用很专业也能感受到,专业能鉴别良莠,而生命可以感知。真正的紫砂器是活的,它在呼吸,说着自己独特的语言。
也许,我们需要做的,是静心倾听,听懂它在说什么。( 欧陆 梧桐树下读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