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鹅湖公园晨练,总会遇到一位清清癯癯的老人,在湖西岸的树林里打拳、折返跑或快步走。锻炼完了,老人两脚并拢,垂手而立,站在一棵大树旁,嘴里叽叽咕咕,不知道念叨些什么,一站就是好大一会。
老人站在树林里,满头蓬松的银发,如脑袋上顶着一只白胖胖的棉花糖,又如昨夜一场厚实的浓霜,或鹅毛般的大雪,不偏不倚落在老人的头顶上。老人面对一棵大树,神情肃穆而又温和如水,像一棵落光了叶子的老檀树。
我私下猜想,老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一个人对着树神神叨叨,像是着了心魔一样,念叨着怪异的咒语。
有次,一大早,与老人在树林里撞个照面。我礼貌性地冲老人点点头,报以浅浅一笑,老人也笑盈盈地点点头,暖暖地回应,像一位温文尔雅的老绅士。
我觉得自己之前的推断,很武断,也很可笑。有了这样的判断,忽然就觉得老人温暖起来,他常在的那片林子也温暖起来。有时候跑步跑累了,我就在老人活动的那片林子里,找块石头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偶尔,也会跟老人打个招呼。与老人渐渐熟识起来,就像天上的一朵云,飘近另一朵云,虽然相互很少说话,却感受得到彼此的纯净与洁白。
常在小树林里歇脚,渐渐发觉了老人的一些隐秘。周一到周五,老人会一早对着树念念叨叨。周六周日,我懒床,比平时起的晚,到天鹅湖公园,大概要到八点半以后,而老人也似乎比平时去的晚一些,自然,对树念念叨叨的时间也比平时晚很多。这是老人的秘密,又像是一个约定俗成的仪式。
我很好奇,老人到底对树念叨什么呢?但那毕竟是人家的隐私,我不好靠近了去听,当然也不好意思去向老人打探。
老人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有天念叨完了,主动跟我打招呼:“你好啊,是不是好奇,我每天对树念叨什么?”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有点,你是在修炼什么功夫吗?”老人微微一笑,“没练什么功夫,我在跟树打电话!”看我一脸的疑惑,老人补充道:“老伴去世早,儿子在美国,女儿在澳大利亚,他们想接我一起去住,我没同意。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一把老骨头了,说不定哪天,腿一蹬,眼一闭,说没就没了。埋也要埋到自己的土地,国外再好,我若死在那里,也是孤魂野鬼,恐怕灵魂会永世都不得安宁……”
老人活得清明,也看得通透,说到生死,一脸的淡然祥和,仿佛在诉说着别人的故事。
我更加疑惑了,忍不住问老人:“你想儿女了,就给他们打电话呗,你跟树说话,他们能听到吗?”老人又是微微一笑:“他们经常给我打电话,但我没紧要的事,一般不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忙,我不想打扰他们。我让他们在窗前都种了树,世界上的树都是朋友,我每天对着树说话,树就会告诉它的朋友,儿子女儿窗前的树也会收到,会把我说的话一五一十传给他们,就像我站在他们的窗前。”
我的心受到了猛烈的撞击,一如火星撞地球。“周一到周五,跟树打电话很早,周末打电话却很迟,是不是怕吵到他们?”我感慨地问。“是啊,周末不上班,我跟树打电话太早,会吵醒他们的……”
我不是树,不懂树语,但我想,天底下的每一棵树,都能明白老人的良苦用心。
那天锻炼后,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开车去了郊外的一家园林公司,买了一棵栀子花树,栽种在楼前的窗户下。远在乡下的老家院子里,新房刚落成时,父亲就栽种了一棵栀子花树,如今那棵栀子花树,已高出窗户的上沿,葳蕤葱茏,每年都会开出大朵大朵的栀子花。我想,那些乳白色芬芳的花朵,一定是父母对我们最诗意最贴心的言语。
世界上的树都是好朋友。父母院子里的栀子花树,与我窗下的栀子花树,一定也是好朋友,每天看到它们茂盛欢欣的样子,我就看到了父母,就可以对着树给他们打电话。父母对我们的念想,只言片语,唠里唠叨,我也会临窗听到,感受到,那是树的语言,也是树的花朵。
出门在外,或远离父母,请在你的窗下栽一棵树,世界上所有的树都是朋友,它们用独特的树的语言,温暖父母,温暖儿女,温暖世界。( 陈立明 太湖西岸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