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散漫的人。
初到宜兴工作,是在西大街西口的中国银行,日日和数字打着严谨且枯燥的交道,让我颇感疲倦。每天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会有一段空闲的时间,我就会溜出来,到银行背面的小河边坐一会,透一口气,感到人生的惬意,就在黄昏没有到来的时候。
这条小河从西往东,穿过宜兴的城中心,把西边的团氿和城东的东氿连接了起来,历史上是宜兴城区的一条主要河道。往东两百米,就是宜兴城的中心,河上有座蛟桥,据说周处在此斩蛟,而“蛟桥夜月”也是宜兴十景之一。
河边的桥埠头,停靠着一条渔船,这是一条小木船,船主人是两位四五十岁的夫妻。
每天下午是整理渔网的时间。小木船的船头,堆了一大堆散乱的渔网,渔夫和他妻子坐在那里,手里忙着,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有时候他们会用小竹签串上泡胀了的小麦,再一串一串地挂在渔网上,我不知道这是用来钓什么鱼的,也懒得问。
整理渔网大概是渔夫的工作中最琐碎最无聊的部分了,费时间,却丝毫没有收获的喜悦。
渔夫是个中年人,但是日晒风吹,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些。渔夫的脚边放着一瓶酒,隔一会他就会拿起酒瓶喝一口。他大概是觉得烦闷和无聊,借着喝酒聊以打发时光。有时候不知不觉,就喝下去半瓶,喝得脸红红的。每当这时候,他的话就会多一些。隔着河埠,他坐船头,我坐河边的石头上,就会有一些零星的对话。
他会说,以前,这东氿、西氿、团氿里的鱼虾可多了。
我就问他,最多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呢?
他顿一顿,说,最多的时候,那要数每年的春季,有庞大的虾阵和鱼阵,那鱼和虾就像潮水一样从太湖、东氿里过来,往西氿、滆湖去产卵。那阵势,吓人的。
我就好奇:那你见到过?
渔夫摇摇头:很少见到,一般鱼阵和虾阵是在后半夜,那时人都睡着了。不过有一年,我亲眼见到过的。那天晚上,我在船上睡觉,半夜里,被船底传来的一阵阵“沙沙沙沙”的声音吵醒了,打开手电筒一照,河里密密麻麻的,都是虾。足足过了半个小时,河里才安静下来。
我问,当时你就没想着用网捉一些?
他答:当时人看得都呆了,没敢去捉。据说这种鱼阵和虾阵,都有一个鱼神和虾神压阵的,谁敢乱捉?当时那虾,满河都是,如果用脸盆舀,能一舀一大盆,那阵势…….渔夫满脸的神往,过了一会,叹了口气:可惜,现在,虾阵、鱼阵都绝迹啰。
有时候,说得正在兴头上,渔夫那十六七岁的女儿卖鱼回来了,她看一眼脸红的父亲,夺过酒瓶,大声地说:你又喝多了!
中国银行的老楼现在已经被拆掉了,那块地被围墙围着,到现在还空在那里。蛟桥也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被拆了,再也不复当年的风貌。更可惜的是它背后的小河,现在这条河被截流了,成了步行街的一条人工河,东氿和西氿的鱼和虾,又少了一条迁徙的道路。
二
和女友谈恋爱的时候,宜兴城还很小,从南虹桥走到太滆桥,宜兴城就到头了。
那时候,新天地广场还是汽车客运站。有一次,两个人走到客运站,累了,就向客运站的门卫老头要水喝。老头笑眯眯的,拿两个小板凳给我们坐,又端了一个搪瓷大茶缸让我们喝,顺便问我们从哪里来,走了多少路?
我故作夸张地说:走了好多路,把宜兴城都走遍了。我们从城中心的蛟桥往南,走到南虹桥,又向东走到荆溪桥,过了水浮桥、东虹桥,又折往西走到太滆桥,还准备走到宜北桥、张师桥。
老头被我这一通话逗乐了,来了兴致:谈恋爱走这点路算什么,我们那时候,走一夜都不觉得累的。
我和女友都不信,说他吹牛。
老头被我们激起话题,说起了年轻时的一段往事。
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头是个进步青年,晚上经常开会。会议的内容大约是“斗私批修”“两面红旗”之类的。老头喜欢开会,因为可以和自己喜欢的那个女生在一起。
有一个秋天晚上,开完会已经很晚,老头邀请那个女生一起走走,两个人顺着马路,一边走一边聊,不知不觉往南就出了宜兴城。那时路上车很少,也没路灯,只有月光投下的朦胧月影。正好秋夜凉爽,走着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前面出现了路灯,街道上的房子变得密集起来,有些沿街的房子还亮着灯,传来“梆梆”的敲打声,原来是做紫砂的人家在赶夜工。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已经走到丁山了!
于是又回头,仍然一路走一路聊着,也没觉得累。走到宜兴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故事说到这儿,嘎然而止。我女友意犹未尽,刨根问底:后来呢?
老头突然没了兴致,收了茶缸和板凳,把我们轰走了。
好多年过去了,老头的笑貌已经模糊了,但是这个故事仍然记忆犹新。人一生要走过很多桥、很多路,关键是和谁一起走过。
三
这些年,城市变迁,苍海桑田。在宜兴城里,茶局巷,基本还是二三十年前的样子。
我从小在山里长大,后来到外地求学、工作,那时对宜兴城并没有什么深的印象。说句实话,对家乡的这座小城,内心里甚至还有一点瞧不上眼。
和女友谈恋爱后,开始频繁地来宜兴,开始接触和了解这座小城。
有一天晚上,饥肠辘辘,走到茶局巷找吃的。夜已深,店都已打烊,只有临近周王庙的一家小吃店还透着灯光。
走近一看,玻璃门是反锁的,店也已打烊了。但店里的桌上铺着笔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埋头写毛笔字。这使我大为惊讶。
这时我注意到玻璃门上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虽无易牙调羹手”,下联是“自有孟尝待客心”。
那时候,我在文字上还有一点自负,但是易牙是谁,我是真的不知道。那时没有百度,无法立即解惑,我回去找了很多资料,才知道易牙是春秋时期齐国人,精于烹调,称庖厨祖师。孟尝也是位古人,宁肯舍弃家业,也要给他的宾客丰厚待遇,号称食客三千,不分贵贱。
一个寻常巷陌的小吃店,不管它的饭菜如何,就这一副对联,就已经折服我了。
回到宜兴工作生活多年,逐渐认识到:小小的宜兴,文化昌盛,人才辈出,即使在贩夫走卒中、庖厨酒肆间,也多有奇人异士;而宜兴人,身在江南,性情如孟尝者,也比比皆是。
自那一晚见到那副对联,二十多年,不敢忘怀。每与外地友人说起,也颇多自豪。(白洪鑫 陶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