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当代紫砂文化的集大成者顾景舟,其壶艺让世人充分领略了紫砂之风骨神韵,代表了一个时代的高峰。作者以全面、客观、翔实的叙述语言回溯了一代宗师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在浮躁功利的时下,引人深思。现撷取几则大师之人生片段,以飨读者。今日推荐:《与之较量》。
顾景舟在上海“朗氏艺苑”古玩行上班的第一天,即被告知,这里的一切,都不得对外泄露,包括自己的父母兄妹、亲戚朋友。本来,他想站在门口拍张照片寄回去,让父母放心,但是,一看这阵势,他缄口了。
哪天管不住自己的嘴,哪天就离开,永远离开这里。
被朗氏艺苑不欢迎的人,是永远不会成功、永远没有出息的人!
等等等等。这里的规矩,像屋檐下的水滴,总是没完。
所以,在顾景舟此后的一生,他从来没有完整地向任何人讲述过在朗氏艺苑一切。
天机,有时是在不经意间泄露的。许多年后,顾景舟在跟友人或徒弟的闲谈中,有时会不自觉地抖出一些“料子”,按我们今天的话说,那都是干货。
首先,是朗氏艺苑的环境。根据顾景舟后来的叙述,大略为我们勾勒出这样一个场景:
灰暗的弄堂深处,低矮的亭子间般的小房子,被隔成一个个空间。壶手之间是不见面的,你能听到隔壁有人在乒乒乓乓干活,但你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壶。空气里,全是郁闷,作坊和外界完全隔绝。一个人关在小屋子里干活,吃饭时,饭菜由墙上的一个小木窗里递进来。饭菜倒是比家里要强多了,每顿会有几块红烧肉,有时会有新鲜带鱼之类。
在这里,做什么、不做什么,全由郎老板说了算。有时,郎老板会拿来一把老壶,让他仿制。而他仿制的茶壶,并不比原作差,有的,肯定超过了原作。有时,做到一件满意的作品,却不能打自己的印章,心里很纠结。顾景舟心细,就在壶的里面,做一个非常小的印记。
顾景舟接受的第一单仿古茶器,是一大一小两件“鸡首壶”,印款是陈鸣远。郎玉书把老壶拿来,让顾景舟好好看看。顾景舟抚壶端详良久,忍不住赞了一句:真是妙品。
郎玉书笑了。说,好眼力!拍拍他的肩,好好仿吧。
这两把壶,放在顾景舟的案头,他心里只有四个字:与之较量。
他要琢磨的,不是壶的工艺,而是陈鸣远留存于壶上的精神状态。只有接通古人的精神,才会感受到古人的气息。
他对朗氏艺苑突然生起一份感激。假如还在上袁村,他怎么可能看到像陈鸣远、邵大亨这样壶艺大家的真迹?有一天郎玉书又来了,扔给他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上面是邵大亨的“仿鼓壶”。郎玉书口气硬硬的,只有一张照片,你能不能仿?
顾景舟抬头,说了两个字:较量。
郎玉书一愣,随即笑了:这两个字我爱听。
邵大亨。又是邵大亨。顾景舟说,这是缘分。老前辈啊,我要好好研究你、模仿你,超越你。
在短短的几个月里,顾景舟还仿制过时大彬的“僧帽壶”,壶底部,刻“生莲居 大彬”。凭心而论,顾景舟觉得自己的仿作,器型、神韵,一点不比时大彬差。壶坯稍干,就要被拿走了,顾景舟忍不住在壶的里端,镌了“景记”二字。
这事有风险。郎玉书每次来拿壶坯时,总要瞪大眼睛,壶里壶外作一番检查。万一被他查出来,饭碗没了还是小事,郎玉书会去蜀山窑场,当众宣布他顾某人不守规矩。
可是,内心里,另一个声音非常强烈:毕竟这不是时大彬所作,而是顾某人的作品啊。多少年后,谁会为他证明?只有暗款。
暗款,也是一种绝技。
壶手们在朗氏艺苑,都是身怀绝技的。因为,并不是所有的仿壶都有实样可依,有时,连一张模糊的照片都没有,给你画个壶样,就让你做。郎玉书强调的是,古壶,首先要有绵绵古气。这其实是向顾景舟们提出挑战,就一个壶样,你能不能仿出古壶那种疏放不拘的气息?一个壶手除了临摹,还有多少创造能力,这时就显现出来了。顾景舟交出的考卷,应该是合格的;经常是,他觉得自己做出的壶,完全超过了原作,但心里的一份成就感无处安放,因为壶底不能打他的印章,打谁的印章,他又不知道,就像自己的孩子,生下来就要跟自己离别,自此天各一方,再无会期。即便将来见到,说这把壶是顾某人所制,谁会相信呢?大概从这时起,顾景舟就开始采用不同的印章和印记,来管理自己的作品。在朗氏艺苑,顾景舟做过多少暗款,后人不得而知。
据考,顾景舟当时仿古的参考资料,还有《故宫月刊》和日本人奥兰田所著的《茗壶图录》。前者,1929年创刊,是当时极为难得的一份刊登钟鼎彝器和其它奇异珍宝的杂志;后者则是一本薄薄的小书,其中收录了32幅各个时代紫砂名壶的线描图画和印章拓本。
夏天里的一日,顾景舟按照郎玉书的吩咐,把自己刚仿制陈鸣远的两件“天鹅樽”,送到租界外的一家茶馆,托运回宜兴窑场。租界的门口,有两个日本兵站岗。按规定,他们不能进入租界,但对于从租界里出来的人们,他们可以随意检查。当时,顾景舟把“天鹅樽”放在一个装礼品的纸盒里,日本兵不知道是什么好东西,胡乱一翻,把天鹅樽的下端,弄得裂开了一道口子。
顾景舟板着脸,看两个日本兵怎么解释。
而他们,只是朝顾景舟哼了一声,挥挥手,若无其事地让他过去。
顾景舟忍住火,只好返回朗氏艺苑,对那只被弄坏的“天鹅樽”进行修复。由于天太热,“天鹅樽”的底部已经干了,再怎么补,还是留下了一点点痕迹。这在顾景舟,简直不能接受。郎玉书看了看,说算了,就这样吧,客户等着要呢!
这是郎玉书第一次在顾景舟面前提到“客户”二字。
租界门口的细节,让顾景舟记住了一辈子。从骨子里,他愤恨日本兵。
好在,若干年后,他还能以别的方式,与这对天鹅樽相见。
在“郎氏艺苑”,顾景舟仿制的紫砂古器到底有哪些?这是一个颇为不易解答的命题。时隔多年之后,当一些被历史封存的“老壶”,如陈鸣远款“鸡首壶”、“小四方壶”、“水盂摆件”,时大彬款“僧帽壶”,邵大亨款“仿鼓壶”等重见天日时,仿佛灵性呼唤,壶器深处的“暗款”,最终会帮它们找到昔日的主人,此是后话。
这段时间顾景舟在上海过得好吗?应该是不错的。稳定的高薪给了他安逸的心态。早先,他自刻过一枚印章:武陵逸人。这段时间,他用此印较多。你可以说他自比陶渊明,或者说,他追求一种世外桃源的生活。文人大抵都这样,善于从混沌里滤出清醇。如此,这枚印章还传递了这样的信息:虽然周遭有许多俗气的噪杂,但骨子里,他还是个“士”。一方面,他觉得仿古几近造假,当为士大夫所不屑;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一种矛盾的自我逃避的心态,反正造假是老板的事,顾某人精心于艺、无愧于壶,栖身他人屋檐,开眼界,练壶功,且为稻粱谋,如此而已。
顾景舟的上海记忆,于他之后的一生,异常珍贵。卖白兰花的深巷,上海是少有的。这里的大街小巷,倒是有不经意就能碰上的旧书店,门楣低着,灯光暗着,景深里的书影,似有淡淡墨香,有时,突然会抽到一本好书,活旧的,但真的是好,熨帖于心,一份喜欢,一直深到内心。他后来多次对晚辈讲,逛旧书店,你们不知道有多快乐。
与纯粹的“士”不同的是,除了古典文学名著,他特别注重一些实用的技术工具书,在他心里,技术和文化,地位是相当的。旧时,文人的出路除了做官,就是教书。一旦脱离了这些,便寸步难行。顾景舟不一样,他的手艺一直是接地气的。他的自信,多半来源于此。
一本《英汉辞典》让他爱不释手,这部厚厚的工具书,向他打开了一扇敞亮的窗子。因为,在公共租界,外国人很多,如果不懂一点英文,你就无法跟周围的人交流。好在,他少年时,在东坡小学学过英语,有些底子。此外,这段时期他还买了不少硅酸盐方面的书。顾景舟爱接受新鲜事物,他觉得,如果自己一辈子搞紫砂,那么最好能懂一点陶瓷理论,譬如,模具、陶土、釉水方面的知识。他内心或许还有更实际的想法,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纷年的战乱,让他看不到尽头。“郎氏艺苑”到底能支撑多久,他不知道。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吧。他所读书,非常驳杂,从《陶庵梦忆》到《曾国藩家书》,以及《天工开物》、《三希堂法帖》之类。手也勤快,每读一本书,必有心得笔记。记忆力也是出奇的好,许多年后,他还能记得哪段话是哪本书里的,大概在第几页。他的徒弟们还零星听他讲过,他当年在上海还玩过猎枪,而且枪法不错;但有一次,拇指被卡在扳机里,差点骨折,手艺人,手比命重要;之后再不敢玩了。有时,他还被朋友拉去打打篮球,腕部还受过伤,也不敢玩了。由此我们推断,虽然“郎氏艺苑”规矩森严,但属于顾景舟自己的闲暇时间,还是有的。他的足迹,并不囿于公共租界,当他提着猎枪,信步在远郊的树林里,寻找猎物的时候,他的心情一定是疏放的。战争还在继续,每天有人毙命,但活下来的人们,还是在想法释放自己的苦闷。
据顾景舟孙女顾心瑜回忆,当时,顾景舟在上海,还养过一条狗。
最早,那是一条黑色弃犬。瘦,丑,脏。它的主人,是一位体态臃肿的法籍女士。她为什么要遗弃它,在顾景舟看来,有些不可思议。他有怜悯之心,给它吃的,还给它洗澡,后来,它就怎么也不肯离开它的新主人了。顾景舟刚学了点英语,就给这条黑狗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勃拉克,是英文“黑色”的谐音。
为了好好养这条狗,顾景舟跑遍了租界附近的所有书店,终于买到一本如何养狗的书。在他看来,世界上每一件事,都有它自身的学问。他是认真的,简直把狗当成自己的孩子。勃拉克很听话,有吃有喝的日子,它很快变得膘肥体壮,一身纯黑闪亮的皮毛,颇有贵族派头。勃拉克的出现,似乎照见了他先前内心深处的孤独。平淡的生活,立即丰富了许多。黄昏,他牵着狗,在灯火阑珊的马路上溜达,药铺,酱园、混堂、电话亭、咖啡店、电影院、天瞻剧场,一路过去,拉洋片一样,该是多么恬淡的景致。
但好景不长,有一天,勃拉克突然失踪了,顾景舟找遍附近的马路弄堂,未见其踪影。一连多天,失落的心情一直伴随着他,让他知道,纵然是一条狗,也是温暖己身的一份欣慰。(徐风 中国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