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飘散着幽幽书香的《紫砂村》一书,渐渐地走进紫砂村(历史上称上袁村、上岸村)悠悠的历史。这本书将会告诉我们什么?拿到书的那一刻,受邀参与编纂的我脑海中突然就产生了这个问题。
大概在五六百年前,紧邻蜀山、丁山的上袁村百姓,农闲之余,找到了一份与众不同的“手艺”,就是做坯,开始时或坛或瓮,或盏或碟,最终大家选择了茶壶。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们坚守着这份世代相传的手艺,以此安身立命。近六百年来,他们并没有改变自己的身份——农民,也没有改变这座村庄的性质——农村,直到改革开放中期他们才真正放弃自己的本业——农业。一般意义上讲,这里很早就孕育了独特的“工商业”(陶业),但在漫长的岁月里,竟然没有走上“产品(产业)——集市(工厂)——城镇”这条理论上论证过的“正常”的城市化道路。时至今日,“家家锤泥、户户制坯”的景致,几乎与明清古诗词描述的一模一样。在宜兴,紫砂村既不是最富裕的村庄,也不是最漂亮的村庄,这里百姓的生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更没有显得特别的超前或者豪华。她就这样,不急不慢,不骄不躁,安逸而稳重地一路走来。
这里,并不缺少聪明能干的百姓。从时鹏时大彬父子到陈鸣远陈鸣谦兄弟,从邵大亨到顾景舟,从邵氏家族到阖村老少,包括民国后期试图作最后努力的邵全章,上袁村的能工巧匠,历代引领宜兴紫砂的牛耳风骚。紫砂,一壶千金,价比珠玉,并非虚言。从明代开始,紫砂壶成为茶具首选,成为江南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常器具,紫砂茶壶,一直承载着宜兴物产的所有美名。但这一切,并没有从质上改变这个江南农村的性质和面貌,甚至到改革开放中期,还没有改变这里百姓的生活。贯穿这其中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
我想起传统社会的士、农、工、商,既是一种社会身份的划分,同时早已转化为一种“普遍”的心理认同:士、农是“正道”,也就是宜兴人熟知的“耕读传家”,属于“本业”;工、商则是唯利是图的别称,属于“末业”。“四民”社会这个超稳定结构之所以在我国因袭几千年,除了有历朝历代封建政权的维系,更重要的就是它得到了市井社会的普遍“支持”,而后者就是传统文化的力量。
从这个角度去观察和解读紫砂村,就不难理解,这里的百姓为什么世代坚守自己的“农民”本分,不愿去做一个“单纯”的陶瓷工匠或陶器商人。丁山、蜀山周围,近现代最先成为专业陶工、陶商的,几乎都是甬东、徽州或江西“客民”而不是本地人,原因是他们没有“本业”。另外还有一个现象,紫砂村历史上出现过的许多彪炳千秋的壶艺大家,他们都有着特别古怪的“个性脾气”:时大彬嗜饮好客,结交逸士;陈鸣远孤芳一时,自称“壶隐”;邵大亨蔑视权贵,穷且益坚;顾景舟清傲自好,孜孜人事而不屑“钻营”。他们尽管都出身农家,都有成为富商富户的良机,但他们都不甘“堕落”为专业商人。因为在他们心中,陶艺只是属于士、农阶层之间的一种“功夫”,所以骨子里都以文士自许,一生都坚守着传统士人的“底线”。
从紫砂村近六个世纪的平稳或者说缓慢的发展历史中,我们可以看到传统的传承、文化的延续,同时,从时、陈、邵、顾这些里程碑人物的身上,也折射出紫砂艺术独特的“文化品性”。紫砂,是一门可以安身立命的独特手艺,是属于介于士、农之间的一种劳作和修为;紫砂手艺,是一种属于个人的艺术,作者和作品是统一整体的不同侧面;紫砂艺术,她不是可以轻易复制、迅速扩散的简单技术,否则,早就进入了流水线。紫砂艺术和其他所有高雅艺术一样,从不媚于权贵、屈于金钱,世世代代艺人之间心手相传的,是这物外之理,是这“器”上之“道”。这也许就是上袁村之所以成为紫砂村的最深层原因,也是维系上袁村至今还是紫砂村的最原始力量。
在全社会一窝蜂高呼创造创新的今天,大家误以为文化就是创新,文化就是被大胆而盲目地制造出来的。其实,文化的力量和意义首先在于传承、坚守和呵护,这是根基和源泉。丁蜀镇紫砂村村支部主编这本《紫砂村》,正是做了文化传承的工作。(宗伟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