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 10月的一天早上,我刚刚放下稀饭碗,还没来得及解手,村里忽然犬声阵阵,人声嘈杂。起早去生产队养猪场查看母猪产仔的父亲,急急匆匆赶回了家:“赶快不要出去了,村子已让外地来的大批民兵与公安包围了!”一听这话,正在吃着早饭的一家人都心慌起来。此时,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地在全国展开,作为四类分子的一家人,很担心又有什么灾祸要落到我家了。
大概才过了几分钟,带着红袖章的治保主任就到了我家门口。他瞪着的一对大眼珠,几乎要爆出眼眶。他立在离我家大门丈把远的地方,一手叉腰,一手用劲挥动,:“王和尚!村上出了个重案,你们全家都要接受审查!现在排队,目标生产队仓库,快点出来!”一贯视我们为阶级敌人的主任,那目光,分明就象已认出了作案的人必是我的家人。我本就胆小,再加上家庭问题的自卑,在被他押走的路上,已在颤栗,总觉得此去凶多吉少了。
在生产队仓库门口,一户户社员全都拖家带口地排着队等候“过堂”。不过我有点庆幸,贫下中农的社员没有例外,也与我们排在一个队伍中。所不同的是,贫下中农敢在人群中窃窃私语。通过他们的议论,我们大致知道了一些情况——在村西口最后一户刘帮万家的山墙上,出现了“刘少奇万岁”、“打倒毛主席”这两句反动口号。大家知道,在那个时候,哪怕是在毛主席的画像上无意间插一根绣花针,都要抓去做牢。现在出现这两条全国少见的反动标语,其性质是必定有人要挨枪子了!大哥听罢反倒胸有成竹,一一告诉我们几个弟弟:“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反正不是我们写的,进去审查时,千万镇静,不能慌神。否则,便会被他们认为心虚,那便要惹上大麻烦了!”
我一听要杀人了,不管是杀谁,都是那么的可怕啊!还叫我镇静?我才读二年书,这镇静两个字还不会写,就别说能懂这个意思了。叫我不慌,这意思我懂,但从出家门到接受审查前,我就没停过发抖。我也想不慌,更不想发抖,但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止不住地浑身打颤。然而,想不到还有比我还怕的——小川他们听说有人要抓去枪毙,好象都已经感到死到临头了!因为他们是地主家的孙子,倒霉的事首先要轮着他家,所以兄妹三个几乎都在哭了。
村民们一批进去,一批出来,轮番接受审查。轮到我时,刚跨进仓库,就见仓库里已用芦帘临时隔了几个格子。我进入的那个小格子,有两个民兵持枪把守。那一个满脸大麻子的民兵,一见我就向我发出了似乎认出就是我写了反标的眼神。用“恶煞鬼”形容他,一点也不为过。小格子里,一张从学校搬来的小课桌,成了公安的办公桌。也真是活见鬼了,人怕什么它就来什么——审查我的那个人,竟是我们公社的公安干事!这人姓王,凶得狠,在我们公社很多年了。孩子们打针时在哭,只要大人说一句:“再哭,王干事就来抓你了!”这句话说完,八、九不离十,孩子就不哭了。
我是两条腿打着哆嗦走到王干事前面的。第一次面对这个“凶煞鬼”,我不光是抖,连牙齿也吓得“格、格”直响。那王干事先问了我的姓名,然后明知我是男的,还要再问一声性别。我吓得结巴来了,光一个男字,便连说了四、五个:“男、男……”然后他让我写了一句“打倒刘少奇”,我的笔在手里抖动,跳舞一般写出了这几个字。王干事又一脸阴沉问我:“那反动标语是你写的吗?”他的问话口气快吃定是我写的了!不光板着着个脸,而且他的两道浓眉是倒竖的。我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只觉得脑子突然肿大,感觉我基本要吃枪子了,刚吃下三碗汤一般的稀饭,早就憋了一肚的尿,就这么一吓,裤裆里的开关便“失灵”,只觉大腿根部一阵发热,一大泡尿便从裤管里流进破鞋,随即溢到地上,又快速地象蛇一样顺着王干事的办公桌方向,流向王干事的脚边。王干事火了,马上站起来,把小桌子往左边拉过去一尺多:“快说!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反动标语!”这阎罗王般的鬼相,再加上这恶鬼般一声高叫,直吓得我不光结巴着说不出话,反倒把眼泪、鼻涕都吓出来了!伴随着这些东西,还有“哇……”的哭声。
“完蛋了,”我想——这叫不打自招啊!虽然什么也讲不出,这也叫什么都承认了!只能等枪毙了。想想这个年纪就要送去枪毙,也不知道是去帮哪一个“挨千刀”的去垫背,我越想越窝囊,越想越伤心,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这或许也真活见鬼了——那王干事见状反而朝我笑了起来。他让我又写了一句“毛主席万岁”后,便放我出来了。
我受审完毕,是擦着眼泪出来的。轮着上去的,便是小川。
小川比我大一岁,念三年级,那天早上吃的是焖山芋。那时粮食紧张,乡下人一般在那个季节,早晚两餐是山芋,中午一餐是菜饭。村上人都说“一斤山芋十二两屎”,意思是山芋这东西没营养,进去多少出来还要多些。这小川隔夜一饱山芋,早上又一饱山芋,肚子里要紧“卸货”,正想去上茅厕,被民兵押过来了。他一是听说这案子要杀人,二是见我哭着被放了出来,眼见后面的人越来越少,估计是判定他作案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心里更慌了。虽然进去的时候哭声是“刹车”了,但不光身子在发抖,更要命的是肚子里那一家伙物件无法卸载,他硬是憋住了,迈开双腿进入审查间。
王干事一看小川满脸憋得通红,感到小川是心虚了,先是朝他冷笑一下:“你近来做了什么坏事知道么?”
“我知道。”小川他斜着眼睛瞄了一下王干事,轻轻地说了一句,然后又立即低下了头。因为小川马上想到了自己有一个老毛病,虽然十岁了,有时还会尿床。就在昨天,那床上还被他尿湿了。那个案子专案组已开过分析会,很象是学生的笔迹,这王干事一听小川这话有些线索了,马上一站就起,笑嘻嘻地问小川:“讲讲看,你都做了什么坏事?”
“我尿床了,就在昨天早上……”小川半低着头,轻轻地说一声。那王干事是竖着耳朵在听的,本指望小川多少会讲点有价值的东西,谁知道小川在讲这个“隐私”!便马上坐下,右手猛地在课桌上一拍:“还做有什么坏事?快点老实交代!”那王干事的脸说翻就翻,从笑着哄骗到怒目圆睁就在一个瞬间完成。小川一吓一惊,王干事看得一清二楚——离他三尺远的小川,有一个东西忽然从裤裆里滚出裤管,出于职业的习惯,王干事眼明手快,抢前一步伸手便去抓,眼看就要抓住,谁知裤里“哗啦啦”一声,“大部队”跟着就下来了一地,那一股臭味立即把王干事从抢“证举”,变成大吼一声“滚出去!”
小川的一肚皮“货”经王干事的一吓立刻“卸车”,让他反受到优待,连一个字都没写,便结束了审查。
这起震动全省的特大案子,五天之后破了,作案的人是刘帮万十岁的干儿子。他也是我的同学,叫小刚。九岁的他是外村的,那天是来干爸家玩的。隔夜拾了老师的粉笔头,没有屁事便在山墙练字,本以为写的是“打倒刘少奇”“毛主席万岁”,不知怎的写反了。这个狗日的,写下这个反标,害了我们全村老小被查了五天。因年纪尚小,家中又是三代贫农,犯了这杀头的罪,仅被开除学籍,关进少管所了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