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语:写了一种植物,流泻出藕丝般人情世情。我们都有外婆,都慈祥,都会离去而再也不回来。但范燕慧笔下的外婆还是让我们动容。写绿帚,就是写外婆的命、品性与境遇,写生命的易逝与无常。贱与高贵,苦与甘甜,都在笔端摇曳。她写得耐心细密,文风素淡,由淡入简,因简出情,以情生姿,仿佛湿地看水草,见证一种略略哀婉的静美。—— 徐 风
江南原野丰茂繁多的植物图谱里,不乏名贵之物,或花叶,或果实,或气味,自有其不凡之处。而如今时常摇曳在我记忆深处的,却是一株微末之草,着土而生,依时而长,无声无息。
绿帚,又名落帚。虽然在宜兴方言里,两者的发音是一样的(皆为去声,取“luo”音),但落到文字上,我还是固执地认为,绿帚比落帚,仿佛要好些。
绿帚无花可赏,果不能食,亦无芳香,在物质匮乏的年月,以我年少浅陋的认知,它,并无半点可用之处。所以,长久以来,绿帚只以两种形态存在于我的意识里,一是炎炎夏日里那一团团郁郁葱葱纺锤形的墨绿;二是半木质化的茎干被扎成笤帚的模样。
可外婆常种绿帚,也许,在她的价值体系里,每一种可作生活之用的东西,都有其宝贵的价值。外婆做事默无声息,那么多的绿帚,她是何时种,何时收,期间费过什么手脚,我一概不知。我只有放暑假的时候才能去外婆家,而那个时候,家前屋后一团团的墨绿,已然成了气候。再就是家里用的笤帚,出自外婆之手,是每天都要用到的。
夏日里,田埂圩堤已被毒日头晒得发了白,热气蒸腾,花花草草都耷拉下了脑袋,鸡鸭鹅们也到树底下躲阴凉去了,只有田里的水稻精神着,越热越长势喜人;还有就是绿帚,也无半点颓萎的样子。
外婆说它浑身是宝,可入药,派大用场;即使老了干枯了,用其枝干扎成笤帚,也极好用。即便这样,我却从没有正经留心过它们。在乡下,最不稀罕的就是草,各种各样,满处都是。再说小姑娘的概念里,哪里有那么多的实用主义,况且再怎么有用,也远不如屋后墙根盛开的凤仙花,可以染指甲。
外婆家住屯桥头,属于宜兴西部圩区的钮家乡(现已并入官林镇)。宜兴人习惯上把宜兴西部统称叫“西乡”,当然,这只是一个模糊的地域概念,并没有明确的边界。幼年时,父母忙于应付生计,弟弟又还小,故我呆在外婆家的日子较为长远。印象里,总感觉西乡人过的日子,勤快,仔细,有仪式感。譬如,家里的生活器具、日常吃食,但凡自己能做的,一律都有耐心亲自动手。一年四季,总能就地取材储备各种生活之需:三春头腌雪里蕻芥菜梗;夏日里晒酱瓜酱瓣长豆干;秋收后用新收的稻草扎米屯、饭煲和蒲团;冬季酿米酒,稻草蒲团盖在酒缸上,既保温又环保,米酒也因此沾染了草木的清香;等到过年,可做的吃食就更多了,压猪头糕、拉粉丝、磨黄豆做豆腐,还有就是几乎家家都做炒米糖,工艺讲究,流程复杂,尽管都是些地产的野意儿,却让大人孩子们都在闹忙中各自欢喜……
西乡人的日子,就这样细水长流,从土地里长出来,靠十粒指头做出来。在这样仔细的日子里,绿帚草出现在外婆家的房前屋后,就不足为怪了。不占地,不用管,等于是白捡回来的收成。外婆要用它们老去的茎干,扎成笤帚,一年四季,除了自用,还要带上它们,和装满瓜菜粮豆的坛坛罐罐一起,在某个露水未干的清早,步行启程,乘轮船,过两氿,经蠡河,到蜀山码头上岸,再步行个七八里,去支援女儿家的生计。外婆一儿一女,女儿嫁在东乡渎边,日子比娘家艰难,是外婆常年念叨,牵肠挂肚最深的地方。
在与土地相依为命的年月里,家家都很节俭,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花,既然无法开源,能节流自然也是好的。外婆手巧,扎的笤帚,既美观又耐用。用来扫地,很是称手。一把笤帚,可以用很久。新的时候,放在堂屋和睡房里;用旧了,再扫灶间和猪圈。一年一年,外婆的笤帚,不知扫了多少地,也不知用坏了多少把。家里的泥地,变成了水泥地;低矮的草屋,也变成了楼房。我们早已习惯,家里的笤帚,由外婆提供,那么多年,都从来没有去市面上买过。一直到渎边的女儿先她而去,女儿的儿女各自成家,外婆的绿帚,还是年年种,年年扎。
女儿殁时,娘还不老,女儿留下的两个孩子,尚未成年;而自己的老伴,一年前才刚病故。一下子失去两个最亲的人,外婆当时内心是怎样的感受,我已无从得知,那么多年,我也没有听到外婆亲口说过什么。只是眼见着外婆的眼睛,越来越小,越来越浑浊。而外婆扎的笤帚,却是一如既往地经久耐用,只是在东乡渎边女儿曾经的那个家里,已经少了用武之地。
等到我和弟弟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各自成家,外婆的绿帚和坛坛罐罐们,才又找回了方向。而且从此兵分两路,一路奔向弟弟那里;一路来到我的家里。这样一晃,又是很多年。
一切似乎都没有变。一切似乎又都变了。外婆老了。肩扛手提舟车劳顿的远程递送,是再也不能够了。传递与牵挂,不知不觉中,慢慢都调换了方向。外婆那里,开始成了我经常念叨,牵肠挂肚最深的地方。我带给外婆的东西,外婆很珍惜,自己舍不得独自享用,总要拿出来分给你,送给他,逢人总不免要夸奖外甥女儿有多好,其实,仔细想想,除了一些日常生活之需,我并没有特意用心为她准备过什么。一年之中,我也去不了几次,可是每次知道我去,外婆总会到村口守着,远远地看到我的车来,会急急地奔走,央告周围的邻居们移这个挪那个,尽可能腾出宽敞的路来,担心逼仄的巷子和拐角,擦伤了我的车子。
一把把扎好的绿帚,连同那些瓜菜豆角,是早已经准备好了的。每一次,外婆还是像原来那样,热切地希望我能带走它们。可是,家里光滑的地砖和木地板,已经不起绿帚的粗粝,于是我,总是推托,勉强带回来的,也是扔在阳台或者放在车库。每当这时,我的心里总是五味杂陈,对外婆有些心疼,又心怀歉意,外婆却仿佛不以为意,带或不带,全凭我的需要。也许外婆心里知道,她和她的绿帚,真的没有用武之地了。
我已经记不清,已经有多少年没有拿回外婆的绿帚了,而外婆的双手,也扎不动笤帚了。每次去看望她,外婆的衰老和无助让我忧心,我无法想象,曾经健壮灵巧的外婆,会衰弱成这个样子,也常常担心,有一天,外婆卧床不起了,我该怎样安排她最后的生活。外婆虽有儿有孙,可晚年生活的指望,却更多地倚重于我,而我,能为她改善的,也只能偏重于物质。每一次,我都是匆匆而去,又匆匆离开,既不能照顾她的生活,也没有耐心听她唠叨那些家长里短。其乐融融颐养天年,这样的晚景,对于外婆来说,注定只能是一种奢望。
一切都不需要了。外婆和她的绿帚,一下子就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是2016年7月。大水过后酷热酷热的天。家前屋后的绿帚,依然没有半点颓萎的样子,可我的外婆,突发脑梗,一下子就没了。以87岁高龄走的外婆,辛苦了一世,连走的方式都是那么知趣。消息传来,我无法相信。
悲伤,是一点一点来的。在日子的平常细节里,或在某一个恍惚间。曾经的生活场景,忽明忽暗,羽毛般片片轻舞,触动我心底每一根悲伤的神经。外婆浑浊无助的眼神,自己的未尽之心,让我不得安宁。
如今,即使有再多再好的东西,也没有外婆在等着我送了。从此也再没有人,会守在村口,眼巴巴地等着我去,也没有人需要我牵挂担忧。阳台上还有最后一把笤帚,是外婆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只是几经风吹日晒,已经变脆发黑,过不了多久,任凭我怎样挽留,它都会变成灰,变成土,随风消散,无踪无影。
很多事情,并不会重新发生;有些怀念,也不仅在此时此分。在时间流逝的倏倏微光里,在万家团圆的满城灯火里,我仿佛又看见了外婆的绿帚,耐干耐热,喜温喜光,分枝繁多,绿意盎然。( 范燕慧 陶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