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岭西侧的山坡上,每到春天,就开满了映山红,外婆就长眠在这里。
我的外婆叫陈翠英,生于1908年,出生在丁蜀镇陈姓的富裕乡绅家庭,裹小脚,略识一些字。外婆当年怎么会嫁给身处穷乡僻壤的外公?当年没问,只能永远是个谜了。
外婆小时候,就有算命的称她命里犯火。据母亲和外婆回忆,他们以前住的竹林里的茅草房,曾几次被火烧,最惨的一次是在年底,房子烧了,连过年都没有地方住。外婆的嫁妆在几次火灾之后,就只剩下一个双门小柜了,柜门上描画着花鸟,上面写着“天香生桂子,国瑞发兰英”的句子。
在生母亲之前,外婆生了九个孩子,但都夭折了。后来领养了一个男孩,长到17岁,竟也夭折了。母亲出生之后,怕自己养不活,曾一度寄养在亲戚家。母亲读书成绩很好,在张渚读了一年高中,因为家里实在太穷,只能辍学了,这成了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父亲是倒插门的上门女婿。我们兄弟三人,从小和外公外婆一起长大,称外婆“奶奶”,闽南话叫“姆妈”。
到我记事的时候,外婆那多灾多难的前半生已经过去了。生活的苦难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烙印,年近70的她,说话温和,一脸慈祥。
等到家里条件有所改善,我们家就在离老屋不远的地方盖了新房,父母和两个哥哥搬到新房住,外公、外婆和我住在老房子里,外公住一间,我陪外婆住另一间,冬天睡觉的时候,外婆总是把我冰凉的脚夹在她的腿里,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腋窝里,这种温暖的感觉,一直留在记忆里。
外公早晨起床总是很费劲,要外婆帮着穿衣服,而且总是不断的咳喘。有一天早晨,外公又在隔壁咳喘,外婆赶紧起来去帮他穿衣服,我躺在被窝里,听到外婆的一声喊叫,那天早晨,外公就这样坐在床头走了。那一年大概是1981年,此后,外婆一个人又过了24年。
外婆健在的时候,母亲是不擅于做家务的,但母亲手巧,会做衣服。母亲在小学做老师,每到寒假,村里就有人夹了几尺布来,央母亲给做身过年的新衣服,有时候也被别人请到家里去做,忙得连自己家里人的衣服也没有时间做。
外婆穿的衣服是老式的对襟衫,纽扣都要用布做出来,特别费工,母亲总把外婆的需求往后拖,有时到了大年夜了,还没有做,外婆就会和母亲斗气,母亲在几天几夜的劳碌之后,脾气也很大,母女之间的火一点就着。
春节过后,稍微空些的时候,母亲还是会把外婆的新衣服做好,好让她穿上新衣服回娘家。外婆每年都要回娘家住一个月,她的娘家虽然解放后备受打击,但仍然是书礼传家的和睦大家族,改革开放后人才辈出,家族兴旺,对她这个姑妈姑婆也极为孝顺。我们兄弟仨小时候也常跟她回娘家。
外婆在娘家人面前是要面子的,娘家的婚丧嫁娶、礼尚往来,都要体面才行,面对这么一个大家族,母亲总有些力不从心,母女间也常为这些事而争吵。
母亲是外婆的独女,想必从小也是娇宠的,而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生,两个人都有些脾气,一辈子都互不相让,为了一些琐事,经常吵吵闹闹。但母女之间的战争对外婆的健康没有任何影响,外婆到98岁的时候,眼不花,耳不聋,头脑清晰。
外婆的后半辈子,基本是围着灶台度过的,98岁的时候,她还在烧饭做菜,母亲享了她一辈子福。外婆走后,母亲烧了好几顿夹生饭,才掌握了烧饭的技术。
外婆的厨艺中,我印象最深的是熏兔子肉,在锅里铺上砻糠,把砻糠烧得冒烟了,就把兔子肉架在上面熏,兔肉熏得金黄色的,非常香。狗肉、羊肉、牛肉,外婆是坚决不吃的,过年时烧了狗肉或羊肉,我们就联合起来瞒着她,骗她说是野兔肉,吃完之后,问她好吃吗?她说好吃,我们就哄堂大笑。
外婆晚年的时候,饮食上越来越简单,喜欢吃自己腌的咸菜,每餐在饭锅上蒸热了吃。外婆另外一种常吃不厌的是绍兴腐乳,我们兄弟三人离家求学工作之后,每次回家都会带几瓶。
外婆在的时候,我家的大门一年到头都是开着的。念小学的时候,放学回来饥肠辘辘的,锅里总有一碗吃的等着我,吃完了,再拿起篮子去割草。念初中时,我住校,周末回来的时候,远远就能看见外婆坐在门口张望着。有一年秋天,放学早了点,快到家的时候,远远就看见外婆坐在门口纳着鞋底,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不远处就是铜官山上苍黄的秋草,这一幅温暖的景象,深深地烙在我的记忆里。
后来我们逐渐长大,离外婆越来越远,每次离家的时候,外婆拉着我们的手,泪眼婆娑的:下次你们回来,也许就见不到我了。她80多岁的时候就说这话,但她健康长寿,所以这话我们听了十多年。我们那时候向往着外面的世界,无法理解外婆的多愁善感。没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永远地失去外婆。
我第一次带老婆回家的时候,外婆很开心,她拉着我老婆的手,左看右看,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花。我们走的时候,她照例地要流眼泪,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安慰外婆的任务就交给了老婆。外婆的身体一直很好。我儿子出生的时候,她已经九十岁了,她试着抱了抱孩子说:我要是年轻两岁就好了,我就能帮你带孩子了。
2005年是我最窘迫的一年,辞职准备了一年,想考一个律师证,结果却失败了。有一次我回去看外婆,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钱够不够用?奶奶有好多钱,你拿去用吧,奶奶知道你最近比较难。我没想到98岁的外婆,把我的窘境都看在了眼里。在以后的日子里,每当想起外婆的这句话,酸甜苦辣就会一起涌上心头,不禁双眼湿润。
外婆的记忆力也很好,她坐在家门口,村里人从路上走过,无论男女老幼,她都能远远就认出来,喊出人名。我和哥哥的同学朋友,几年没见到,她也竟能认出来。村里人也都尊敬外婆,左邻右舍包了荠菜馄饨等好吃的,总要盛一碗给她尝尝。所有人都说,这个老祖宗是要活一百多岁的。
谁能想到,一场灾难,会突然的降临。
2005年4月的一个晚上,一场莫名其妙的火灾发生在外婆的房间,蚊帐、被子都着了火,外婆被大面积烧伤。由于外婆年事已高,烧伤已无法治愈,皮肤移植也没有成功的可能,经过几天的努力,医生建议我们放弃治疗。
我们无奈把陷于深度昏迷的外婆接回了家。在随后的日子里,我们眼睁睁看着外婆的皮肤开始溃烂,每次换药,都能看到溃烂在扩大。每次帮外婆换完药,我心里都要难过很长时间。这是一段伤痛的记忆。外婆经过20天痛苦的挣扎,最后撒手而去。
外婆童年时算命先生说的话,竟成了真。或许,她最后的走,冥冥中早已注定?这样想着,有时候心里会得到一点宽慰。但是悲伤仍然埋藏在心里,不经意想起的时候就会隐隐作痛。
时间过得真快,外婆走了已经12年了。可是,她泪眼婆娑地拉着我们的手的情景,她坐在门口纳鞋底等我放学回家的场景,还有小时候睡觉把手放到她腋窝里取暖的情景,都历历在目,恍若昨天。
山花岭的映山红又开了,外婆,我想你了。(白洪鑫 太湖西岸文学)